黃昏已過,星月滿天。

黑沉沉的夜猶如怪獸巨口,已吞沒了聖京的光陰。

長信宮中早就寂寥無聲,只風聲呼嘯,大凡宮燈都已熄滅,唯幾條主巷宮燈搖曳。

此刻永福宮中,沈初宜呆愣站在寢殿中,她滿臉麻木,似乎並不覺得羞恥。

宮女的宮裝並不複雜,冬日裡會多一件夾襖,褪去外衫、夾襖和中衣,只剩下一件簡單的水粉肚兜。

那肚兜就是宮中的常例,每個宮女都有,每季發四件,可換著穿。

但許多宮女年輕愛美,總會在肚兜上繡些小花樣,暗藏一抹少女懷春。

可沈初宜的這件肚兜乾乾淨淨,沒有任何花紋,只淺淺系在她纖細的脖頸上,圍住她不盈一握的細腰。

沈初宜平日裡看起來纖細窈窕,並不豐腴,可這一脫衣裳,卻能看出她天生麗質,該有的一樣不少。

不說男人,便是女人看了也要心動。

沈初宜在麗嬪的注視下沉默不語,她低垂著頭,就連羞赧都不敢顯露出來。

可她此刻猶如泡在冰水裡,渾身冰冷,就連心都要木了。

麗嬪看著她,不是再看一個人,是在掂量她這個物件價值幾何。

臉面和尊嚴早在她入宮的時候就丟了,她害怕的,是麗嬪笑顏背後的籌謀。

麗嬪捏著十八子的手微微一頓,但很快,她就淡淡笑了起來:“沈初宜,聽不懂本宮的話嗎?”

“裙子也脫了。”

宮裝都是月步裙樣式,方才沈初宜已經把外裙脫去,剩下里面的襯裙和襯褲和裹褲。

聽了麗嬪的話,沈初宜微微抖了一下,但她還是咬緊牙關,把襯裙和襯褲都脫了下去。

寒冬臘月裡,她就只穿著肚兜和裹褲,瑟瑟發抖站在明亮的琉璃燈下,任人打量。

裹褲不長不短,剛好在膝上一寸,露出她白皙修長行的玉腿。

麗嬪仔仔細細打量她,聲音很輕,但沈初宜卻能聽清。

她說:“倒是有五分相似。”

說來也是巧,整個永福宮中的宮女,只有沈初宜同她身量相仿,身材也相似。

周姑姑來到沈初宜身邊,伸手擺弄她的手臂,在她身上仔細搜尋。

宮女能入宮,就說明身上乾淨,沒有疤痕和異味,也沒有旁的見不得光的惡病。

只是這五年來沈初宜身份低微,差事辛苦,不知她有沒瞧不見的疤痕。

周姑姑簡單看了她身上裸露的部分,見她當真膚凝如脂,不由在心裡感嘆。

若是她出身尋常,選秀入宮,如今怕也能榮華富貴,不會落入這般田地。

可見天道不公。

但世間又何來十全十美?

她們家小姐金尊玉貴,恩寵加身,卻要得那樣的怪病。

周姑姑目光重新落到沈初宜身上,眼神冷了下來:“你身上可有疤痕?”

沈初宜緊緊抿著唇,整個人看起來瑟縮又無助,但她還是規規矩矩回答:“回稟姑姑,沒有。”

周姑姑點點頭,回到麗嬪身邊,同她耳語。

一字一句,沈初宜都牢記心中。

“娘娘,觀其身量,同娘娘相仿,面容也是同樣的精緻秀麗,依我看是可行的。”

麗嬪緩緩點頭。

她目光沉沉落在沈初宜身上,忽然和善起來:“穿上衣裳吧。”

沈初宜似乎鬆了口氣,她忙同麗嬪謝恩,這才輕手輕腳穿好衣裳。

等她重新披上人皮,才又跪在了麗嬪面前。

燈花跳了一下,發出啪的一聲。

麗嬪長久注視著她,最終,才下定了決心。

“沈初宜,”麗嬪聲音溫和,卻猶如冰針刺入沈初宜的心口中,“你是想出宮去一家貧苦,阿妹久病纏身不能痊癒,還是想家裡衣食無憂,阿妹恢復健康?”

她給了沈初宜選擇,但其實根本沒有選擇。

沈初宜沉默片刻,慢慢彎下腰,給麗嬪磕了個頭。

“奴婢全憑娘娘教導。”

麗嬪淡淡笑了:“好,明日起,你就是我身邊的二等宮女了。”

等回到東角房,聽菊已經入睡。

紅豆擔心她,翻來覆去睡不著,等她回來才鬆了口氣。

“出了什麼事?”

“沒什麼事。”

沈初宜被她握著手,才發現自己手腳冰涼,早就凍得麻木。

紅豆今年不過十五,年少單純,心底很是良善。

她忙握住沈初宜的手,拉著她縮排被子裡,又給她倒了一碗熱茶。

“沈姐姐,快暖和暖和。”

沈初宜看著她忙碌的身影,不知道為何,竟是笑了一下。

黑暗之中,無人看見她的笑容。

吃了熱茶,脫去外衫,沈初宜在紅豆身邊躺下,緩緩閉上了雙眸。

可剛閉上眼睛,麗嬪那張姝麗的臉便忽然出現,如同揮之不去的陰霾,籠罩在她所有的噩夢裡。

方才麗嬪的話並未說清,也不說要她做何事,但沈初宜多少猜到一些。

麗嬪那樣評估她,仔細看她身形,又比較自身,大約是為了讓她替麗嬪做些事情。

若是簡單尋常事,麗嬪不會上來就拿她家人要挾,會讓麗嬪這麼慎重,肯定是牽扯甚多的大事。

對於麗嬪來說,有什麼是大事呢?

想到汪才人有孕,陛下忽然駕臨永福宮,半夜時分又起了熱鬧,沈初宜忽然有了大膽猜測。

或許,麗嬪身體真的出了問題。

她不是佯裝可憐,也並非為了博得陛下憐憫,她的的確確生了病,不能侍寢了。

所以她才會在年輕貌美時推舉新人,會被劉成威脅,逼不得已直接命人殺了劉成,殺人滅口,把所有的危險都掩蓋。

汪才人意外有孕,讓麗嬪充滿危機,若她不能侍寢,就永遠不能誕育皇嗣,天長日久,即便陛下不是冷心冷清之人,也會慢慢遺忘她。

到了那時,承平伯府大抵也會放棄她。

那才是真正的生不如死。

麗嬪不想讓自己跌落那樣的田地,所以她急忙選了柳聽梅,想要把她推出來,成為自己爭奪聖寵的助力。

萬一柳聽梅真的能博得聖寵,又或者在這期間麗嬪病好,只要有喘息時機,事情就還不那麼糟糕。

黑暗中,聽著身旁紅豆安靜的呼吸聲,沈初宜緩緩嘆了口氣。

顯然,柳聽梅失敗了。

亦或者說,麗嬪把一切都打算的明明白白,但她卻沒有算到陛下的態度。

若是陛下這麼容易就被後宮嬪妃擺佈,他也無法在未及弱冠時就坐穩朝堂。

沈初宜覺得渾身僵硬,她緩緩翻了個身。

柳聽梅的失敗,意味著麗嬪不能如法炮製,再往陛下面前推一個新人,哪怕這個人是更美麗的沈初宜,陛下都不會多看一眼。

所以,麗嬪只能另闢蹊徑。

沈初宜心跳驟然加快。

她想到了一個大逆不道的方法。

但結合麗嬪和周姑姑的隻字片語,思及方才的點點滴滴,沈初宜朦朧間有了新的猜測。

那就是李代桃僵,讓別人替麗嬪侍寢。

思及此,沈初宜猛地睜開眼睛,一瞬不瞬看著漆黑的房梁。

可如此行事,比推一個新人要難上加難,最關鍵的是,皇帝怎可能分辨不出枕邊人是誰?

沈初宜左思右想,只覺得脊背發寒,心裡越發恐懼。

即便麗嬪真的能做到天衣無縫,可歸根結底,這都是欺君罔上的大罪,一旦事發,不僅僅是她自己,就連整個永福宮都不能倖免。

到時候,沈初宜也只有一個死。

漆黑深夜裡,沈初宜伸出手,緊緊捂住了臉。

初入宮時艱難辛苦,她沒有哭,劉成糾纏欺辱,她也沒有掉一滴眼淚,可事到如今,她被麗嬪這樣隨意差遣和擺弄,即將捲入無法回頭的災厄,她才終於覺得難熬。

她一心都是母親阿妹,一日一日算著,辛辛苦苦盼著,總想著再熬些年月,就能出宮回家,一家團聚。

現在,這個夢徹底碎了。

從這一刻起,麗嬪就再也不可能讓她出宮。

不僅如此,就連自己的安危她都無法掌控。

她委屈,不甘,滿心怨懟,也無計可施。

此刻的沈初宜,猶如籠子裡的困獸,即便想要發瘋嘶吼,卻無人能聆聽。

溫熱的淚順著她的臉頰滑落。

這一次,即便是年姑姑也救不了她。

她只能靠自己。

沈初宜安安靜靜哭了一會兒,就把眼淚擦乾。

她緩緩吸氣,慢慢吐出,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

崩潰痛苦毫無用處,即便已落入絕境,她也必須想辦法絕處逢生。

既然舊夢難圓,那便努力掙扎出一條生路。

沈初宜咬緊牙關,攥緊拳頭,開始慢慢思索起來。

長夜漫漫,夜涼如水。

這一夜輾轉反側,左思右想,待及天光熹微時,沈初宜才驚覺自己一夜未眠。

早起紅豆看見她的面龐,不由愣了一下:“沈姐姐,你的眼睛。”

因為哭過,沈初宜的眼睛有些泛紅,眼尾一抹桃花粉顯得可憐又無助。

沈初宜垂了眉眼,只說:“昨夜風沙迷了眼,用冷水洗淨就好了。”

她話音落下,東角房的房門被開啟,綠桃沉著臉快步而入,一眼就看到滿面桃花的沈初宜。

她眸色微閃,說話有些陰陽怪氣:“沈初宜,恭喜你。”

“娘娘言說你乖巧懂事,機靈體貼,今日起擢升你為二等宮女,”她說著,大手一揮,道,“你得換個臥房了,跟我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