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我的常青樹》

文/姜攬月

2024.5.22

“梁樹生,做我的常青樹。”

——2012年夏,《林遇青日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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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錫市的夏末,黑雲壓城。

遠處天際最後一點殘陽光暈被黑雲席捲吞噬,天色如拉開的黑色幕布迅速暗沉。

水岸公館外的廣播正在播報臺風預警——“請各位業主非緊急情況今夜不要外出,防止發生涉水危險!”

林遇青午覺醒來,被外頭天色欺騙,還以為已經入夜,撈起手機才發現不過傍晚。

她靠在床頭,眼瞼垂著,滑看好友圈動態。

忽的,她指尖一頓。

「傅珂:Daddy終於從德國出差回來啦!」

配圖是她和傅川江的合照,照片背景在機場,左下角是傅川江手裡拎著的品牌購物袋。

底下是傅珂好友們的奉承評論。

傅珂——她異父異母的繼姐。

而傅川江,是她繼父。

動態是一小時前發的,算機場回來的車程,該到家了。

林遇青換下睡衣,套上白色連衣裙,扎頭髮,一邊點開酒店線上預定介面,在確認付款時卻顯示“銀行賬戶有誤”。

她視線停頓,抿唇,手上不停繼續收拾今晚出去住的行李。

與此同時,隨著“叮”的電梯開門聲,傅川江和傅珂熱熱鬧鬧進屋。

傅珂換上新買的香奈兒PreFall高階手工坊的細閃編織連衣裙,再搭配一隻同季節系列手柄包,站在落地鏡前抹了點口紅,興高采烈跟傅川江說拜拜,說晚上要出去找朋友吃飯。

傅川江叮囑別太晚,當心颱風天。

傅珂隨口應“知道了”,門一開一關,很快就走了。

下一秒,林遇青臥室門被敲響,傅川江問:“遇青,你在家嗎?”

林遇青開門,抬眼,看向眼前的男人。

客廳內明度舒適的光線落在他發頂,身量修長挺拔,白襯衫外是咖色精仿純羊毛西服,西褲熨燙出整齊利落的褲縫,戴了副金邊眼鏡,眉型是毫無攻擊力的平眉淡眉,眼角細紋顯出淺淡笑意,斯文而儒雅。

明明是絲毫沒有壓迫感的模樣,林遇青卻感覺一股寒意正順著脊椎骨往上蔓延。

“叔。”林遇青淡聲。

“一個暑假沒見,你瞧著好像瘦了點?”

林遇青沒應聲。

傅川江看向她身後的臥室,書包敞開著,裡面裝著校服充電線,他輕提了下嘴角,也沒多問,折回去到廚房島臺倒了杯水。

“我從德國給你和珂珂買了些禮物,你挑挑看喜歡什麼。”

林遇青輕聲:“我沒什麼缺的。”

“別跟叔客氣,看看唄。”

傅川江堅持,見林遇青仍站著不動,便拉她到沙發旁,徑自拆開一個橘色禮盒,拿出一隻老花雙肩包,“這個你平時上學也可以背,快試試。”

他說著,拎起肩帶便往林遇青身上扯。

林遇青後退一步,抬眼:“你把我銀行卡凍了?”

傅川江愣了下,而後輕笑了聲,點頭承認了:“我聽你班主任說,你申請了這學期要住校?”

“……”

“我回絕了。”

男人柔聲道,“住在家裡不好嗎?有傭人照顧你,也不用自己洗衣做飯。”

接著,他上前一步,手輕柔卻強硬地搭在她肩膀上。

林遇青渾身一僵。

傅川江攏著她肩膀,試圖將人帶到懷裡,垂著頭,臉頰幾乎貼著她,溫聲:“叔對你還不夠好麼?你有什麼想要的,儘管和叔說。”

林遇青只感覺到有一雙手一點、一點撫上了她的腰。

這一刻她大腦一片空白。

彷彿大腦被硬生生扯開,強行塞入一段記憶——

“遇青,你聽話,讓叔看看你。”

“別怕,別叫。”

“叔不會傷害你。”

……

她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的行為,也根本察覺不到自己在幹什麼。

她下意識抓起雙肩包用力砸在傅川江身上,他的眼鏡被打翻在地,而後她用力推開他,又胡亂抓起茶几上的菸灰缸用力砸過去。

“滾!滾!你給我滾!”她顫抖著尖叫。

甚至都來不及看菸灰缸到底有沒有砸到他,林遇青拿起包就跑出去。

風在耳邊呼嘯。

心臟在胸腔狂跳。

腳步不受控地向前邁。

風聲、心跳聲、汽笛聲、司機的罵聲都在耳邊混雜在一起。

不知道跑出多遠,直至撥出的白氣糊了眼,直至邁不動步子,林遇青才撐著路燈杆子停下來。

她躬著身,一邊喘氣一邊用力嘔。

臉色蒼白,眼淚都要嘔出來,卻最終什麼都沒能吐出來。

終於漸漸緩過來。

林遇青抬起頭,斑馬線綠燈正好亮起。

同時,暴雨毫無徵兆傾盆而下——2012年第14號強颱風來了。

-

她慌忙跑進最近的一家店避雨。

身上都溼了,她拍掉雨珠,整理頭髮,抬頭才發現自己走進一家名為“金沙灣”的俱樂部。

金沙灣——南錫市裡出了名的公子哥兒們的聚集地。

入眼便是三層挑空,巨幅石壁畫像,柱式裝飾攀附著藤蔓,黑色大理石鋪就的地磚乾淨明亮,天井的光束狀落下,灑在青銅雕塑室內噴泉上,晶瑩剔透。

像極了這群含著金湯匙長大的公子哥,輕而易舉站上得天獨厚的高峰,擁有普通人奮鬥一生都難以企及的財富與權勢。

而此刻的林遇青穿著一襲溼透的棉麻白裙,成了誤闖聖地的羔羊。

好在侍從受過專業規訓,上前禮貌詢問:“小姐,請問您是找人嗎?”

“不是,我是……我能在這避雨嗎?”

“抱歉,我們是會員制。”

侍從笑容依舊禮貌得體,卻也清楚明瞭地劃分階級界限。

林遇青準備離開之際,身後忽然傳來一道聲音——

“Winston。”那人走上前,笑稱,“颱風天,就別趕姑娘走了。”

林遇青腳步一頓,回頭。

少年穿著件黑襯衣,胸口是燙金顯貴的英文品牌logo,明明該是矜貴得體模樣,卻被他穿得鬆垮流俗,渾不正經。

而Winston——林遇青看向侍從胸口名牌,是他的名字。

“謝謝。”林遇青說。

他原本只遠遠看見背影覺得身段不錯,這下看清正臉,被怔得愣了幾秒。

林遇青生得漂亮,臉小,膚白,眼睛狹長又明亮,明豔至極。

而此刻門外的風捲起她額前的碎髮,在空中與光束糾纏,濃密捲翹的睫毛耷下來,鋪開厚厚一層,眼尾水色瀰漫,唇瓣晶瑩似櫻花果凍,此刻因不自在而咬緊,唇瓣隨貝齒凹陷。

一身素雅白色連衣裙,明明是乖順溫軟的模樣與裝束,但此刻胸口布料浸透,顯出更底下與清純臉龐不符的豐腴身材,硬是生出幾分模糊年紀的風情。

大概是察覺到他的視線,小姑娘不動聲色借揹包抬手擋住胸口。

少年舒散一笑,再次看向她的臉。

她神色變了,不再是軟乎乎的可憐樣兒,眼神警惕,抿緊唇,像隨時進入戒備狀態的豹貓,清冷又帶勁兒。

換言之,是很容易激起人征服欲的反差感。

“這麼大雨,怎麼一個人在外面?”他笑著問。

林遇青無法回答這問題,緘默。

他又說:“今夜恐怕都得是暴雨,不如你在這稍等我,一會兒散局了我帶你離開。”

林遇青對異性任何莫名的善意都謹慎排斥,遑論“帶你離開”這種提議。

她抬眼,從他表情中坐實這種不適並非她多想。

她蹙眉,不願與他多說,低聲說了句“抱歉”,便準備離開。

可誰知卻被他一把扯住手腕拽回來。

到底是自幼被慣著溺愛長大的少爺,一而再再而三地踢鐵板,油鹽不進,連個熱臉都沒,他也惱了:“別給臉不要臉,裙子都溼透了跑來這裡……嗷嗷!你他媽給老子鬆手!”

林遇青真是條件反射。

在那個“家”中生存養成的條件反射。

在被攥住手腕的瞬間,林遇青指節一把捏住他腕骨往外別,只聽“咔噠”一聲骨頭響,少年立馬痛得呲牙咧嘴、破口大罵。

這動靜鬧得響。

大堂盡頭側門開啟,又幾人出來。

金沙灣可從沒人敢來砸場,眾人看到這一幕也怔住。

“這女的誰啊?”

“也忒囂張了,敢來金沙灣鬧!”

……

這時,人群中忽然傳來一道女聲:“林遇青?”

林遇青抬眼,便從那人群簇擁處看到了她的繼姐——傅珂。

半晌,傅珂又笑了聲,歪頭悠悠問:“你怎麼來這兒了?”

旁邊男生說:“喲,認識啊?難怪這性格也這麼辣。”

“認識啊。”傅珂悠悠道,指尖點了點菸,“我爸小老婆的女兒。”

眾人沒想到會是這樣的關係,更沒想到她會這樣堂而皇之地說這類家事。

真論起來,以傅川江“恆江建材”帶給傅珂的光環壓根不夠支撐她出現在這兒、出現在這群人中。

這裡哪個人搬出來不是祖上富了幾代,全是正宗的“老錢”,其中產業龐大盤根錯節,哪裡是傅川江與傅珂能攀比的。

豪門家族內部那些秘辛真挖出來沒一個能見光,只是受益者從不將其宣之於口,這就是傅珂與這些真正的富家子弟的區別。

而他們也只是心中嘲弄、冷眼旁觀。

傅珂絲毫不覺,還走上前去拉林遇青的手,將她扯到房間旁:“既然是我妹妹,大家也不會抓著你不放,你就喝一杯,給大家賠個罪。”

傅珂拿起旁邊桌上一杯酒,強硬塞到林遇青手中。

“給個面子吧,妹妹。”傅珂手撐著臉,笑盈盈道。

林遇青不可能在這種地方喝來路不明的酒。

也根本不需要給他們任何一個面子。

“我不會喝。”

話落,傅珂笑得彎下腰來:“你媽不是很會喝麼,不然怎麼爬上我爸的床?”

這話一出,周遭起鬨聲一片。

“真的假的啊珂珂?”

“說來聽聽啊怎麼爬的。”

“哈哈哈哈珂你這麼說真不會挨你爸的揍麼。”

……

傅珂向前一步,與林遇青靠得極近,說:“不是有句老話的麼,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生來會打洞。”

她笑,“怎麼,你媽會喝你不會喝?”

林遇青抬手,什麼話都沒說,將酒潑在她臉上。

酒水順著她頭髮一滴滴落下來,領口溼了,妝花了,狼狽至極。

“你!”

傅珂完全沒料到她竟敢這麼做,怒目而視,氣得要發瘋,抬手就要往林遇青臉上打。

巴掌未落。

一根檯球杆橫過來。

“有完沒完。”

一道聲音從人群后傳來。

嗓音磁沉,帶著股難言的勁兒。

這聲音不響,但周遭卻瞬間都安靜下來,連帶動作都停下,彷彿剎那被按下暫停鍵。

眾人回過頭。

林遇青跟著朝聲源處看去。

穿過人群與昏暗光線,她看到暗處那人。

他戴一頂黑色鴨舌帽,帽簷壓住漆黑的眼,五官看不真切,修長骨感的手抓著球杆,一端杵在腰上,掐出一截勁窄的腰線,球杆延伸過來,挑開傅珂的手。

冷色調的燈光落在上頭,映在那截手臂,力量感十足,冷白、青筋顯露。

很莫名的,他明明穿著隨意,領口散亂,但在這樣的場合,卻有種與喧鬧無染的清寂感,透著自幼養尊處優的矜貴疏離。

人群中地位高低瞬間明瞭。

“阿生……”

傅珂睫毛輕顫,像被他這冷聲傷著了。

球杆收回去了。

他坐在臺球桌,長腿舒展,背微微彎著,而後,他低下頭,口中叼煙,打火機砂輪滑動,所有人都尋聲寂靜,他卻在注視中依舊置身事外的八風不動。

火光亮起的瞬間,林遇青看清他的眉眼。

輪廓深刻鮮明,真正意味上的劍眉星目,眼底深黑,眼型狹長微翹,一頭利落的黑髮,薄唇,自帶冷感與疏離感,卻極具侵略感。

是——

梁樹生。

耀德私高出了名的“太子爺”。

全校沒人不知道他,被各色傳言攏上神秘色彩。

手段狠、會玩、離經叛道,重點是長得牛逼、家世牛逼。

梁家的“梁霖集團”產業龐大,一代創始人在建國前就已經是響噹噹的人物,後來代代順應時代浪潮發展各項產業,成為放在全國都叫人望塵莫及的金字塔頂,而耀德私高就是梁家創辦的國際化私立高中。

數不清的人前仆後繼想要結識梁樹生,但凡能借此獲取梁家分毫資源,都能獲得無盡的可觀利益。

他沒理會傅珂,撥出一口煙後,八風不動地喚了個人名。

“張雨皓。”

“梁、梁哥。”

是剛才對她言語輕薄的黑襯衣。

他終於從檯球桌下來,林遇青才發現,他很高,走出來時需要低頸才能不碰到門頂的葦簾。

站定,抬眼。

而後,他歪著頭用球杆撐了撐帽簷。

眾人安靜,等他說話。

“跟人道歉。”

梁樹生耷拉著眼皮淡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