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榭公館。

梁樹生依舊沒換上那身為他精心準備的西服,僅從服飾看,他與廳內眾人格格不入。

但偏偏身型優越至極,家族所賦予的光芒能原諒他的離經叛道,一切準則都可以為他重新量身打造。

梁母舒昭微不可察地蹙眉,又很快掩去,快步上前:“阿生來了。”

所有人都停下交談,齊齊看去。

梁家最受老爺子寵愛的小孫子,梁霖集團未來的有力繼承人,即便當不成繼承人,從梁氏隨意刮些皮毛就是眾人趨之若鶩的利益與資源。

“初棠,來。”舒昭朝身側年輕姑娘招手,“你常年在國外,不認識,這是我小兒子,梁樹生。”

沈初棠,洲市中榮集團千金,17歲,自幼就在國外學藝術,高挑而成熟。

舒昭撮合意思明顯,像他們這樣的大家族婚姻本就不自主,能與年紀相仿、容貌相當的匹配已是不容易。

只是中榮集團雖也強大如日中天,但誰不知沈初棠身份不明,外界多傳她是私生女,所以才一直養在國外生活。

更何況……

“舒阿姨,怎麼會不認識,我從淨慈哥哥那兒看過阿生的相片。”沈初棠笑答。

更何況,兩年前,梁、沈兩家就安排了梁家長子梁淨慈與沈家長女沈晚認識,如今宴會多成雙入對。

現在又將這私生女介紹給梁樹生認識,即便她家世再顯貴,這意圖也分明瞭。

都說舒昭偏心大兒子,確實沒說錯。

大費周章安排今日這局,便是為那大兒子鋪路。

一派祥和中暗流湧動。

眾人暗地觀察梁樹生的神色,想從他臉上看到分毫的慍怒,以此窺視豪門家族秘辛一角,而他卻始終慵懶散漫,像是對這口悶頭蒼蠅無知無覺。

……

沈初棠站在客廳中央的旋轉酒窖前,從香檳塔中捏起一杯,走向站在落地窗前的梁樹生:“喝嗎?”

“不喝。”梁樹生淡聲。

他嘴裡咬了支細長的煙,指尖滑動火機砂輪,卻始終沒有點火。

他眸色是淺淡的琥珀色,冷寂疏離,很淡,也很傲,其實他並沒有刻意彰顯自己的傲氣,只是身份地位自然賦予。

他靜靜看著窗外雨景,情緒未因颱風天波動,只是悠然自得欣賞雨中山景,對上位者而言,總有辦法在任何境地享受人生。

沈初棠不知道他在想什麼,只是覺得這副模樣很迷人。

她順著視線也看向窗外:“過段時候就是舒阿姨的生日了,也不知道她會喜歡什麼,我為這份禮物困擾許久了。”

梁樹生沒應聲。

只是淡淡移了視線,垂眸看手機。

在司機回覆已經將林小姐送到藍己山莊後,他收到一條好友申請。

——「我是林遇青,謝謝你。」

梁樹生其實不知道她叫什麼名兒,只是看到這行字時想起方才傅珂喚的就是這個名字。

沈初棠久久未得回應,再次問道:“不知道阿生你有沒有好建議?”

他指尖滑動,沒管那則好友申請,退出了介面。

“你要動的是對舒昭的意思,就找錯人了。”

他沒叫舒昭媽,而是直呼其名。

沈初棠抬眼,看到少年耷拉著眼皮看她,當他那點傲氣都蔓延開來時是很惡劣的,用最平淡的語調訴說諷刺。

“你得去撬你姐姐的牆角。”

-

風雨愈發大了。

藍己山莊外種滿了沉香木,四季常青,此刻在狂風驟雨中凋零呼嘯,襯得窗景更加可怖嚇人。

酒店大堂內很安靜,這樣的天氣自然不會再有客人,前臺侍從垂首小憩。

緩緩轉動的旋轉門時不時帶入冷風,林遇青只穿了條輕薄的連衣裙,還沒幹透,溼漉漉粘著面板,風一吹便更冷了。

好在書包裡裝了校服外套。

林遇青將衣服扯出來,正準備穿上,餘光便瞥見那輛在雨中鋥亮的賓利。

她動作停頓。

看到梁樹生彎腰從車裡出來。

她沒想到梁樹生會來這裡。不過這遠離市區,也沒別的酒店可落腳,想來也只能來這了。

林遇青視線淡淡落在他撈在手裡的衝鋒衣,沉默地將校服外套重新塞回書包。

梁樹生沒往這邊看過來,很快大堂經理便迎上前,畢恭畢敬喚“梁少爺”。

林遇青背對,手捂上唇,咳嗽兩聲。

小姑娘的嗓音偏細,在風雨聲中突兀,長髮披肩,髮梢還溼著,從背影看,瘦削的肩胛骨透過裙子薄薄的面料,肩膀微微內扣著,像只在暴雨中無家可歸的可憐小貓。

梁樹生停了腳步,看過去。

“林遇青。”

他用他那把磁得要命的嗓子念她名字,一個字一個字就像一把錘子,在她胸腔一下一下敲擊。

林遇青回頭,看著他緩緩眨了下眼,而後又匆匆別過頭咳嗽。

小姑娘咳得臉頰微微泛紅,她太明白自己的優勢所在。

她有迎風淚的毛病,刻意沒閉眼,風灌進來,眼眶便也溼潤了,在幽暗的燈光下、在潑天的暴雨中,顯得愈發楚楚可憐,天真又無辜。

林遇青便拿著這最清澈的眸子再次望向梁樹生。

可他眼底未變,依舊八風不動,淡聲:“不上樓?”

“卡被凍了。”

簡言之,沒錢,付不起房費。

大堂經理會來事,忙訓斥前臺服務不到位,又聽林遇青方才咳嗽幾聲,妥帖細緻道:“林小姐您在這兒休息片刻,我去給您拿感冒藥。”

他衝林遇青笑,恰到好處的熱絡,“雖是夏天,真感冒起來也是難受得很。”

傍晚還差點被金沙灣趕出來。

而此刻只因梁樹生主動問她一句,便得到如此殷切的對待。

卻也讓林遇青更明瞭,只要她能站在梁樹生身邊,不管以何種身份,都足以借他的光得到庇護。

這個世界總是那麼不公平。

她拼盡全力都難以保全自己,卻只消他周身的一點光芒照耀就足以。

林遇青看著梁樹生的眼睛,輕聲:“謝謝你。”

他勾唇,閒散道:“你說過了。”

林遇青一愣,想起自己傳送的好友申請。

他看到了。

但他沒透過。

林遇青抿了下唇,卻沒想到他突然走來,在她對面坐下:“剛才為什麼上車?”

“什麼?”

“別裝傻。”

方才在金沙灣外,他出於禮貌問她是否需要送她一程,若她真是有地方要去,上車無可厚非,可她顯然只是無所事事地閒逛,沒必要上車的。

梁樹生見慣了攀附和奉承,也習慣了女孩的追求,但眼前這姑娘顯然不一樣,就像她方才可憐兮兮的眼眶溼潤,可眼底卻是冷的,像個冷漠的旁觀者。

她的目的沒她外表那麼純。

但又不出於那些俗物。

他目光太銳利,林遇青在這樣的視線中只能垂下眼,粉唇輕動:“因為雨太大了。”

他輕笑一聲,笑意未及眼底,便也興味索然的扭頭看向窗外。

風忽然又大了,雨點斜打在落地窗前,砸開噼裡啪啦一陣響,而酒店內正在放鋼琴曲AlwaysWithMe,沉靜悠揚,空氣中瀰漫著由花香和木質香摻雜的東方香調。

許多富人都會在私家園林聘請司香師,點線香,需要根據室內室外、時節變化、禮儀標準調整焚香品類,每天光是沉香料就要花費數萬元。

有段時間傅川江為了投某個合作方所好,躋身之流,特意請過一位師傅為自己衣料薰香。

而此刻這相似的香味讓林遇青有些應激反應般的頭疼噁心。

“梁樹生。”她忽然出聲。

他扭頭。

在對上他深邃淺瞳的這一刻,林遇青忽然想起了《關於莉莉周的一切》中的那片碧綠麥田。

彷彿被什麼深深的宿命感擊中。

“嗯。”

“什麼樣的女生可以成為你的女朋友?”她輕聲。

林遇青看他。

他依舊靠在那兒,沒動,也沒說什麼,只是目光輕慢狎弄,一側眉挑起,幾乎是審視的姿態,上位者的居高臨下,帶著玩味與探究,像是要將她徹底扒開了看到底。

壞得不行,要多混蛋有多混蛋。

半晌,他抬手撓了下眉,漫不經心道:“漂亮就成。”

混不吝。

“那我夠漂亮嗎?”

這記直球打得出乎意料。

他目光由上而下看她,笑:“還成。”

她似乎比想象中的更有趣。

大堂經理在這時過來,拿著感冒藥和燙乎的薑茶,兩杯,分別放置在兩人面前。

林遇青跟人道謝,拆出一粒藥,就著薑茶仰頭嚥下。

暖乎乎的薑茶入喉,連帶五臟六腑、四肢百骸都重新舒坦起來,成了這個雨夜的靈丹妙藥。

方才那個有趣的話題就這麼被擱置了。

梁樹生難得覺得有些可惜。

小姑娘明明長了副溫順乖巧的桃心小臉,菩薩相,清冷中卻又詭異地帶著致命吸引力,梁樹生將這歸咎於她那雙眼。

很大很圓的杏眼,外眥角鈍圓,顯得清純嬌憨,又孱弱無攻擊力,但偏生帶著股別樣拿人的勁兒。

野、刺、頹,卻又有最鮮活的生命力。

比如在金沙灣那種場合,說打人就打人,說潑酒就潑酒

又比如現在,前一秒猝不及防地撩人撩得起勁,下一秒就全收回去,像是壓根沒說過那話。

雖未得到梁樹生授意,但大堂經理有眼色,立馬辦好一張房卡遞上前。

林遇青接過致謝,又朝梁樹生道謝。

他挑眉,起身:“走吧。”

兩人一前一後往電梯走。

藍己山莊安在梁樹生名下,頂層有一間套間是專門為他留的,沒房卡,經理替他解鎖按了頂層28,林遇青刷房卡,她的是16層的大間,最適合看山景。

電梯門合上,餘下兩人,氣氛安靜。

林遇青仰頭看著螢幕上跳動的數字,電梯上升很快,馬上就要到16層。

她再次低頭捂著嘴咳嗽。

眼前就是一大面鏡子,林遇青視線垂著,一邊咳嗽一邊不動聲色看向站在她身後的梁樹生,他依舊倚牆靠著,步子都沒動一下。

大抵是見慣太多追求的套路,沒那麼容易咬鉤。

“叮”一聲。

16層到了。

林遇青灰敗地抿了下唇,正準備跟人說句“再見”,忽然肩頭一重。屬於梁樹生身上的雪松木氣味瞬間縈繞過她周身。

她驟然回身,髮絲在空中掃過一個弧度——

他那件黑色衝鋒衣此刻正披在她肩上,利落挺闊的版型與她的棉麻質地的裙子形成強烈反差,黑與白也格外鮮明。

林遇青微怔。

肩頭被壓得沉甸甸。

產生一種被他擁在懷裡的錯覺。

可少年的視線依舊平靜,淺淡地掃過她。

林遇青攥住衝鋒衣領口,指節不自覺用力。

愛人的第一步,是產生保護欲。

而這件衝鋒衣,就是第一個咬餌的勾子。

林遇青看著他眼睛,輕聲:“晚安。”

他懶散勾唇:“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