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5 是隻蟲

灰蠱母艦靜靜懸停在漩渦盤面的正上方，所有感測器盡數下探，注視著下方朝同一方向流淌聚集的滿天星光，好像正在被吸進歸墟之中的海水，從此不屬於這個世界。

灰蠱母艦的船艙中，圓環之理正以肉眼根本無法捕捉到的速度逆時針轉動著，浩瀚的能量流轉在圓環的每一個刻度之中，擊碎微觀，撕裂宏觀，推動著失夢星群的時間往回溯返。

灰風趴在羅素的膝蓋上，好奇地注視著全息立體投影中倒轉的漩渦星圖，其中流淌的每一點微末的星光，都代表著一顆正值壯年的恆星，相比之下即使是跟隨在灰蠱母艦身後的蟲巢世界艦，也顯得是如此渺小。

它還是第一次親眼見識到天文尺度的時間回溯。

相比灰風的興致勃勃，科羅尼艾的心情則相當低落，她垂頭喪氣地倚靠在羅素身邊，把下巴搭在他的肩上，臉上寫滿了委屈。

我懂，就是那種，自己費盡心血好不容易用積木拼出了半座壯觀的城堡，卻在竣工之前被要求把它拆掉，所有的積木都要放歸原處，卻還偏偏無法反抗……這樣的委屈。

逆熵倒流的是整個失夢星群的時間，凡是來自微縮銀河的任何一點物質，都會被圓環之理回溯到最初的狀態，回到那個獨立的微型宇宙中，重新自成一隅。

而科羅尼艾這段時間在失夢星群中四處收集生物質壯大蟲群，投入了大量精力去完成對芙朵拉方舟世界的生體同化改造。

被用來建造蟲巢世界的生物質，也來自於微縮銀河。

“我一開始是不打算將這裡回溯的。”羅素輕輕拍拍科羅尼艾的肩膀，也不知道該如何安慰，只好說道：

“微縮銀河的完全展開不可避免，我原本的打算是讓你在這裡儘可能壯大蟲群，發展出足夠的力量再與交戰方丙的後裔開戰，那樣會更穩妥。”

“但我也疏忽了一件事：失夢星群的擴張是一個加速度。隨著越來越多的星系被展開，本宇宙與微型宇宙的質量差距進一步拉大。不斷壯大的虹吸強度使得微縮銀河的展開進度遠遠超乎了我的預料……而我絕不能讓這場戰爭在準備不足時發生。”

茲事體大，在這裡，任何一點可能的紕漏都會造成災難性的後果。

所以即使對失夢星群的回溯會拽走科羅尼艾這段時間在失夢星群中收集的所有生物質使其迴歸微縮銀河，使得它耗費大量時間精力才改造到一半的蟲巢世界不得不重頭再來，羅素也必須如此為之。

至於科羅尼艾的情緒，他只能對它說聲抱歉了。

“對不起，是我的紕漏，讓你這段時間的工作成果都付諸東流了。”

羅素抬頭望著面前隨著逆時針旋轉而越縮越小的漩渦星圖，順手揉揉科羅尼艾的耳朵，歉意地說道：“你希望我給伱什麼補償呢？”

“補…補償……”科羅尼艾雙手捧著潮紅的臉頰低下了頭：“您不用給我任何補償，主人，我只是您飼養的一名僕人而已，無論是怎樣的對待，我都將甘之若飴地承受……”

所以說果然還是會覺得委屈的吧……羅素嘆了口氣。灰風也好，科羅尼艾也好，甚至是科研主管和貝爾娜緹塔，自己身邊的人一個個的為什麼都如此不坦率。

“我回去給你吃巴奧怎麼樣？”羅素輕聲問：“與歐克獸人的孢子產生交叉感染變異的巴奧，生長速度變得非常之快，法雅現在已經快被綠化成了叢林星球……臨界基地的３號行星和它的衛星現在都還閒置著，要不要我專門為你改造幾顆蓋亞行星當零食吃？”

“哎？可，可以嗎？”科羅尼艾兩眼放光地猛然抬頭，潮紅的臉頰上滿是興奮。

緊接著它又覺得這樣實在太過失態，於是連忙雙手捂住嘴巴，極力想讓自己看起來更淑女些，但口腔中不斷分泌出的唾液卻怎麼也止不住，絲絲黏膩的口水從指縫中滑落下來，滴在了枕著羅素膝蓋的灰風頭上。

“注意形象。”灰風無可奈何地將沾到口水的髮絲解體重構。

有機體真麻煩，連最基礎的食慾都控制不了。

沉浸在喜悅中的科羅尼艾不怎在意灰風的嫌棄，能從主人手中得到好幾顆美味的蓋亞星球作禮物，即使是好不容易才建造成型的蟲巢世界不得不解體，它也不會再有任何負面情緒了。

科羅尼艾一掃之前的頹喪和委屈，開心得抱著羅素一頓親親啃啃，比成人手臂還要長的黏滑舌頭舐得他滿臉都是口水，讓灰風一陣幸災樂禍。

被羅素嫌棄地推開後科羅尼艾也不沮喪，轉而和灰風一起興致勃勃地看著面前的全息星圖投影——漩渦星群此刻已經縮小到只有原先的不到十分之一大小了。

完成大半同化程序的蟲巢世界漂浮在星盤上空，深紅的觸鬚在太空中飄散，起著與灰蠱母艦的感測器相似的效果，令它能更清晰直觀地“看見”失夢星群的回溯過程。

……等等，為什麼蟲巢世界還是原來的樣子？

科羅尼艾頓覺疑惑。

它用來構建蟲巢世界的生物質，幾乎全部是從失夢星群的土著星球上收集得來。在漩渦已逆轉收縮到不到原本十分之一大小的現在，它之前所吞噬的那些星球也早已消失在了密集的星光之中。

星球本身已經被回溯，為什麼我從那些星球上吞噬得來的生物質卻完好如初？

同樣的疑惑也同時浮現在了羅素和灰風的心中。

灰風拿著一張手帕為羅素擦拭著科羅尼艾留在他臉上的口水，灰蠱母艦的所有感測器都將鎖定目標改為了漂浮在自己身後的芙朵拉世界艦，迅速完成了一次簡單的掃描。

“報告元帥，芙朵拉世界艦的總質量與圓環之理啟動前基本相等，沒有被時間回溯所撕扯的跡象。”

科羅尼艾也接話道：“我能感覺到，生長於世界艦核心的生命母樹還在正常運轉，苞房中的靈族胚胎的發育也很健康，不久之後便能為您生產出第一批幼體……”

聽著它們的彙報羅素抬眼望去，實時星圖所顯示的失夢星雲中的漩渦星群已經縮小到了只有一顆Ａ級恆星的大小，昔日龐大的天體叢集在圓環之理執行後的短短時間內消失不見，只剩被引力攪亂的塵埃雲仍飄蕩在虛空之中。

這太詭異了……

“逆熵，圓環之理執行的過程中你有察覺到什麼異常麼？”羅素詢問。

“一切正常，除了消耗的能量超過預期之外，沒有任何可疑引數，一次近乎完美的天文回溯，彈星者先生女士。”拳頭大小的立方體核心平靜回應。

“以後稱呼我為我管理員就好，不要帶先生女士。”

“好的，管理員。”

失夢星雲的盤面正中央，無數恆星所匯聚成的密集光斑正在飛速收縮，先是恆星大小，很快便只有行星體積，再就連法雅也不如了。

逆熵說沒有可疑引數，那就是字面意思的沒有可疑引數，無論是圓環之理的執行還是漩渦星系群的收縮都完全符合它的計算模型，為微縮銀河所回收的物質總量也沒有偏差。

但“沒事”本身，便是最可怕的事情了。

因為物質會發生物理空間移動，會產生化學反應轉化成其他形態，甚至會從物質轉化為能量，但唯獨，不會憑空消失或產生。

“科羅尼艾從失夢星群中收集的生物質依然儲存在芙朵拉世界艦中，沒有受到時間回溯的拉扯。但微縮銀河在回溯中收回的物質總量卻沒有缺少……”

這違反了物質守恆。

“是什麼東西填上了這個窟窿？”

“又是什麼讓芙朵拉世界上的生物質脫離了與微縮銀河的聯絡，從而不被回溯？”

種種詭異現象一齊發生，讓羅素的心中不由得生起了某種難以形容的怪異感覺，疑惑、擔憂…兼而有之。

回應他的便只有空曠的宇宙和星際間那因被天體引力擾動而分佈得薄厚不均的宇宙塵埃。

“管理員，漩渦即將完全收攏回奇點，微縮銀河破損的容器預計在８分鐘後完成修復，是否現在前往準備回收？”逆熵詢問。

羅素依然沉浸在那種怪異的狀態中，沒有立即回答逆熵的話。

灰風憂心忡忡地輕輕摟住羅素的肩膀，隨時準備化身微械洪流，將他完全吞噬在自己體內：“元帥，您怎麼了嗎？我感覺你好像有點怪怪的，和平常不一樣了，而且……有點可怕。”

連灰風都覺得不可思議，自己居然會覺得元帥“可怕”。

科羅尼艾倒是怕羅素怕慣了，沒有覺得不適應，透過敏銳的突觸神經和融匯在一起的靈魂它能夠感覺出，主人現在似乎被什麼東西吸引了注意力。似乎，有什麼正在呼喚他，而他想去回應。

那是什麼呢？

見羅素遲遲沒有作出指令，灰風也沒有貿然靠近正在進行最後收縮的微觀星團，對於它來說，元帥現在身上的怪異狀況比微縮銀河要重要得多得多。

“能聽到我說話嗎？元帥，我馬上為您做全身檢查，我——”忽然，灰風有些慌張的話語，和科羅尼艾關切的目光都在同一時刻怔住了。

一機一蟲互相對視，它們意識到了同一件事：“你也感覺到了？”

灰風和科羅尼艾同時點點頭。

船艙內的全息實時星圖已經變成了一個聚焦著無數個恆星能量的熾熱能量球，且，越來越大。

這是一個視覺錯誤，聚集了整個失夢星雲的星團現在仍在不斷縮小，直到迴歸奇點才會結束。之所以灰風會看見它越來越大，是因為它越來越近了

準確來說，是灰蠱母艦和芙朵拉世界艦正在一同靠近那被位於漩渦中心的微觀星系群。

“我們被捕獲了！一種無法抗拒的引力在將我們拉向奇點！”灰風立即得出了結論。

但引力的來源是什麼？

答案顯而易見。

透過超光速感測器，灰風能夠看見，除曾經的漩渦中心的微縮銀河外，或薄或厚散佈在星際間的宇宙塵埃也已被某種強大的力量所捕獲，被吸引，被拉扯成無數條纖維狀的雲霧與絲線，伸向漩渦中心的奇點。

灰風如臨大敵地轉過頭，只見一個精密的環形機械靜靜被放置在船艙中——圓環之理的執行早已結束。

違反物質守恆的時間回溯、來歷不明的巨大引力，以及，狀態奇怪的元帥……

“這裡究竟發生了什麼？”名為困惑的情感充盈了灰風的全部意識。

隨後，當灰蠱母艦被巨大的引力拉進匯聚而來的無盡塵埃中時，它的所有艦載感測器都失效了。

這種失效並非是探測不到訊號，而是，探測到了太多訊號。

它看見了，它聽見了，它聞見了，也觸控到了……存在卻又不存在的話語飄蕩在星塵之間。

電磁波、引力波、光譜、振動、夸克的移動……那個訊號以每一種方式呈現。宇宙內外的一切能量與物質都在吟唱著關於某個存在的禱言，無論正向或是逆向。

所有感測器在同一時間接受到了以各種形式表現出來的同一種訊號，無窮無盡的龐大資訊量從每一條神經湧入科羅尼艾的腦海，從每一寸迴路迴盪在灰風的自我意識之中。

然而當它們真正想要解碼其中的內容，卻發現那浩如煙海的龐大資訊實際上只有短短數句話。

這時，羅素忽然悠悠地嘆了口氣。

他將目光從面前的全息投影上移開，平靜的視線彷彿穿過了灰風的船體，直接注視著漩渦中心異變的奇點。

羅素沒有開口說話，卻有詩歌從他的口中被吟唱而出：

“時間即視界，引力即慾望。”

“過去即未來，未來即過去。”

“時間如環，輪迴不止。”

“時之迴圈永遠不會終結，但並非每個迴圈都會圓滿……”

一段段支離破碎的句子，形容著某個存在的起源與形態與終結，灰風感覺自己好像理解了元帥在與誰對話，又似乎什麼都沒有真正理解到。

“祂”的存在本身，便已經超出了一切智慧生物的理解範疇。

“元帥，那是什麼？”灰風輕聲問道，好像怕驚擾了誰的好夢。

羅素也輕輕回應：“是隻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