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起寧做了多少準備都白費了,未東來久未見兒子,一見就犯了話嘮,都不需要未起寧說話,他一個人把兩個人的話都說完了。

吃晚飯的時候,還是未硯再三提醒:“老爺,您讓寧兒先吃點東西再說話。”

未東來就給未起寧挾東西,瞬間碟子裡就堆滿了菜。

未東來一時把他當幼兒,衣食住行樣樣都吩咐,一時把他當成人,問他有沒有什麼前程上的疑問,一時說起當年想替他開蒙,書畫棋譜都打了無數本,現在還在書房存著。

未起寧插話:“為什麼不送回去?”

未東來笑道:“你在這裡,自然是我替你開蒙。你既在家鄉另拜了師,我再送過去就不好了,你的先生自然知道該讓你讀什麼看什麼,見了我的東西,反倒有礙你們的師徒之情。”

未硯過來催:“今日晚了,早些睡吧,明日再說話。”

未東來就讓人在屋裡鋪床,又糊塗道:“你跟我睡,我給你唱小曲講故事。”

未起寧:“……”

他二十歲了,已經不想讓父親哄睡覺了。

未起寧想起楚顏擔心未東來在這邊有愛寵,轉了個心眼,推辭道:“還是請硯叔替我另外準備地方睡吧,在這裡如果衝撞了哪一位姨姨,就是我的過錯了。”

未硯:“……”

未硯看未東來,發現這個當爹的顯然腦子還沒轉過來,正滿眼茫然。

未硯笑著說:“還是寧兒孝順,老爺,您這屋裡也確實不合適,一會兒您寵愛別人的時候,寧兒怎麼睡啊。”

未東來聽懂了,轉頭就罵未硯:“胡扯八道!”再轉頭瞪未起寧,像是剛發現這兒子不是那個呀呀學語的小乖乖,是個長大了的小調皮鬼。

未東來的聲音軟了八度:“胡說。爹這裡只有自己,你孃的屋子裡什麼都沒動,還留著等她回來呢。”

未起寧的眼淚瞬間就落下來了:“那您怎麼不把娘接回來呢?您知不知道娘在家鄉受了多少罪?”

未東來就啞巴了,未硯見狀趕緊勸:“少爺,這就冤枉老爺了。老爺寫了無數的信回家鄉想讓太太和你再回來,可是一直沒有迴音啊,他自己又動不了,人不能離衙。我們回去,太太又在內院,見不著人,就這才……”

未起寧瞬間想起楚顏推測楚氏從沒接到這邊的信是因為信被劫了!

是真的!

未東來讓未硯下去,苦澀地對未起寧說:“我知道,我猜得到。我這輩子最後悔的……就是想孝義兩全。結果就是全了孝道,失了夫妻之義,親子之義。”

當晚,這話說到這裡就不好再往下說了,父子剛見面,都不願意現在就打破之前的好氣氛,所以一起收兵,各自躺下睡覺。但未起寧明明聽到父親許久都沒有傳來熟睡的聲音。

一夜過去,早晨起來的兩人就把昨晚上不小心涉及的話題丟開,重新延續之前優秀的談話氛圍。

未東來要帶未起寧去外面吃小吃,父子兩個早早出門,只帶兩個隨從,就沿著大街逛起來。

官衙不遠處就是菜市,旁邊是一條熱熱鬧鬧的漁市,漁攤旁邊就是現做現吃的食鋪,有滾魚湯、有煮麵條、有薄餅,各種肉食也有。

未東來平時不少在這邊吃,帶著兒子先去吃了一碗湯麵,細細的麵條在滾水裡一滾,湯是鮮魚蝦殼煮過的鮮湯,放上幾顆青菜,十分的鮮美。一碗熱滾滾的麵條吃下去,人的胃口就開了。

未東來又帶兒子去吃醬鴨子,買了半隻,提在手中,往左一拐,就是賣薄餅的小鋪,叫上一份,攤主現做,未東來帶著兒子去挑小料,有各種脆生生的醃菜,味道都很輕,不會鹹重,也有鮮菜,更有鮮肉餡,可以按客人的要求加進去,裹進攤好的餅中。

未東來擔心兒子年少胃口大,叫了兩份,又讓攤主送上兩碗蛋酒。

“嚐嚐蛋酒,你以前就喜歡喝。”未東來笑著說。

未起寧:“父親又哄我,我當時才一歲,哪裡會喝酒。”

未東來笑道:“不信試一試。”

未起寧嚐了一口,方知這其實是極淡的米酒,透著一股甜絲絲的酒氣,喝進嘴裡倒是沒有酒味。

未東來:“這家還有糯米丸子吃,也叫他做一碗來。”

未起寧忙說:“要吃不下的。”

未東來:“我吃嘛,不怕的。”

結果父子兩人都吃得撐了,再逛下去就不敢買吃的了。

未東來帶兒子逛街,不肯這就回去,又拉他去逛紙筆鋪子,買了一刀紙,挑了幾根筆,現場試墨,又連聲贊未起寧的書法好。

未起寧道:“不及妹妹好,妹妹的書法勝我十倍。”

未東來從昨天見到兒子起就聽得耳朵起繭,妹妹在他的嘴裡,就沒有一處不好,沒有一處不勝過他。

半個月前,未東來接到楚氏的來信,一字一句都爛熟於心,只是兒子若是娶了妻子,小夫妻親親愛愛的,會不會反叫楚氏失了依靠……

未東來本來很高興兒子和未婚妻感情好,過後又擔心小夫妻太好會忘了楚氏,心中糾結不已。現在親眼見到兒子對那個女孩子的一片深情,叫他又想起楚氏來,當年他與楚氏也是如此。他不想阻兒子的姻緣,但又放不下楚氏。

未東來按捺下來,帶著兒子回了府衙。

父子二人休息片刻,就有人來請。未東來就帶著未起寧出了城,去赴宴。

未起寧坐上車才想起來問:“父親,衙門中的公事會不會耽誤了?”

未東來笑道:“平時裡有各位刀筆吏就夠了,我這個人只管做廟裡的佛祖,受香火聽奉承,不必開口。”

未起寧沒想到父親是這麼做官的,當即擔心道:“父親,可是府衙中的人不服管教?”

主官被底下人架空也不是什麼稀奇事。未東來在此地做官,是正經的外人,本地的官吏都是傳承幾代的,比他人頭熟。

未東來攬過兒子,傳授機要:“有些事,我卻不過面子,是不好做的,底下人去做了,做得好,就算了,做得不好,我再出來主持公道,這就是事緩則圓的道理。”

未起寧在心底品味一番,方明白父親話中的深意。

未東來笑道:“你看,我要是做個凶神惡煞之人,上上下下必定會群起攻之,可我要是做個面軟心軟的人呢,又會失了尊重。所以,我就做那個高高在上的人。”他往上一指,“平時不出來,公事都讓底下人去做,他們要是做得不順利了,我只管施壓;他們要是手段兇殘了,我可以公正,可以偏私,可以溫和,也可以嚴厲;他們要是手段軟和了,我就裁撤這些人,另換一批去做。如此為官,上下里外,方可得心應手。”

未東來這樣掰開給兒子講,就是想他在書院只怕學不到這樣為官的手段,日後他出來做官,父子不會在同一地,他也是鞭長莫及,現在慢慢教他,他出去了才不會吃虧。

到了宴會上,未東來引著未起寧見人,口稱“犬子”。

未東來是本地的父母官,未起寧就是正經的衙內,還是久在外鄉,從來沒在本地做過惡的,頭回出現就是翩翩少年,不但沒有酒色之氣,還頗有乃父之風。

宴會上的人都蜂擁而來,待未起寧如子如弟,親熱得不得了。

席面就等未東來到了才開,他們父子一到,宴會才算正式開始。今日這宴清雅得很,旁邊只有幾個彈唱的,席上並沒有女子侍宴。

讓過茶酒,就開始談書論畫。

未起寧頭大如鬥,慶幸有二叔提前給他做好準備,席上眾人談起最近時興的文章作者,他都能應和一二,沒有出醜。

眾人都誇他是才子,他趕緊說這都是臨時抱佛腳,全是家中二叔替他捉題,二叔曾用名怪畫叟。

提起怪畫叟,席上有人聽過,立刻大誇特誇。

未起寧被眾人包圍恭維,差點喝醉,幸好他知道裝醉,逃了酒,這才沒有真的醉倒在宴上。

這時他才發現未東來也在一旁被人包圍,他們父子各自都有人圍著說話,父親那邊都與他一般年紀,也有幾個年輕人,唯唯喏喏在一旁倒酒。

未東來突然笑起來,招手叫未起寧過去,指著他道:“這孩子家裡寶貝得很,從小定親,只等他長出個人樣來就替他完婚。只能辜負美意了。”

喊未起寧:“你這叔叔喜歡你,你敬他一杯吧。”

未起寧連忙雙手捧杯,敬了那人一杯。

那人也趕緊站起來接了,兩隻手捧著一飲而盡。未起寧執壺,又替他滿上,這人轉過來又敬了未東來一杯。

未東來笑著舉杯,飲了半杯就放下:“有酒了,不敢再飲。”

這人也不敢勸,放下杯子,退到人後去了。

未東來沒待太久,席未過半就帶著未起寧告辭了。

父子兩個坐上車的時候,日頭剛剛偏西,天色還早得很呢。

未起寧在家鄉參加宴會,不到黃昏不會離席,過早離席是對主家不滿。他上回帶著楚顏和姐妹們去城外傅家棚子裡玩都是快要關城門才回去。

未起寧沒見過半路離席的,在車上問:“父親,是不是那席上的主人與父親不合?還是席上有人冒犯父親了?”

未東來笑道:“我在那裡,主人都不敢坐直了腰,我要是留到席終,這席就是惡席了,我走了,主人才可以直起腰享受席間其他人的吹捧啊。再說,我在那裡,他們都不敢叫女人進來,我走了,他們才可以盡情玩樂。”

未起寧這才明白為什麼未東來早早離席。

未東來看時間還早,讓馬車往山那邊跑一跑。

沒跑太遠,等快要看不見城門的時候車就停了。未東來與未起寧下了車,再往西邊走了一段路,未東來指著西邊說:“你傅伯父就在那邊。過幾日,你過去看望一下,也替你傅伯父說一說家鄉的事。他離家比我的時間還久,已經足有三十年沒回過家了。”

當官不能離任地,要麼有旨,要麼有喪,二者都沒有,那在任上死了都只能扶棺歸鄉。

未東來長長的嘆了一聲,在這裡,四下無人,只有他們父子兩個,連未硯這樣的親信都在遠處,聽不到他們說什麼。

未東來才敢回答兒子昨晚的問題。

未東來:“我曾經盼過回家,盼著能親自回去,接走你母親和你。”

未起寧靜靜的聽著。

未東來:“我父親是聽到祖父的喪信才回去的……我就想,要是家裡再傳來喪信,我就可以回去了。”

未起寧聽到這裡,心膽俱裂!

父親……曾經盼望過家鄉傳來喪信……他想過老太爺和老太太去死……

他想錯了!父親不是不想回去!他是回不去!他不是不難過!他是已經難過到快瘋了!

未東來不敢看兒子的臉,他看著血一般的太陽,靜靜地站著。

不止一次。

他曾不止一次的想過。

在黑夜裡。

在衙門裡。

在參加此城裡其他的白事時。

他都想過。

整整二十年,他從不敢想,到偶爾想一想,到常常去想。

但是在家中的喪信傳來前,未起寧先來了。

就像把他的命重新續了一樣。

兒子沒有記恨他,也待他不冷淡,初次見面,父子兩人就像從沒分離過一樣親熱。

他昨天是如何忐忑不安,見到兒子後又是如何的開心快樂,已經不足為外人道。

兒子願意與他說心裡話,他真是放下心中大石。

太好了。

他沒有在失去妻子後,又失去兒子。

這讓他不禁去想,可能他還沒有失去楚氏……要是兩人能再見,或許也可以再續前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