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權貴官紳奪百姓田地,卻讓朝廷為百姓失去土地後造成的社會危機買單。”

“也不能在清丈田畝等新政推行後,置因豪右大戶開始大量釋放家奴而增加的流民不管,而只等其成為亂民匪徒被官軍剿殺。”

朱翊鈞腹誹了一句,就又讓人把戚繼光當年募義烏礦工的章奏,從文書房存檔裡翻出來,認真看了一夜。

朱翊鈞倒不是有意再招義烏礦工,他是想透過戚繼光在義務的調查,進一步瞭解一下,大明商品經濟發展的背後,造成的大量自耕農破產問題,以及人口過剩後造成的流動人口增加問題。

朱翊鈞雖然在如何推行改革方面要張居正教,以及如何利用全國上萬文官執行自己的意志方面,需要向張居正學習,但來自後世的見識,能讓他注意到,張居正這個時代計程車大夫,忽視了的一些表明著社會發展新機遇與新挑戰的細微變化。

如工人階層的出現,和大地主大官僚開啟原始資本積累的現象。

作為一個皇帝,他不可以忽視這些現象,也不能簡單的把這些變化,理解為只是世風日下,才導致刁民數量增加與犯罪數量也在增加。

因為他若忽視或者不加以干預,以後等待他的只能是對他更大的權力限制,和人生上的束縛。

河南,歸德。

在朱翊鈞深夜調查大明工人階層與自耕農破產問題時,徐瑛則在這天見到了沉鯉。

“潛齋先生一向學問通達,在下早就一心想請教,無奈沒有機會,如今路過貴鄉,便想著下帖來問方便否,沒想到先生倒也不嫌棄在下叨擾。”

徐瑛說著就向沉鯉拱手說:“令尊之事,還請節哀!”

“承蒙掛念!”

沉鯉回了一句,又道:“二公子能來,令寒舍蓬蓽生輝,談不上叨擾。”

接著,徐瑛就問:“聽說先生最近在購置田地?”

沉鯉笑著答道:“卻有此事,族中生殖日繁,不少不得不離鄉背井,去運河上找活,吾身為族中有身份的人,也就有意購置族田百畝,以佃無地族人,而不使其離鄉背井。”

“先生治家有方,只是百畝夠否?”

徐瑛問道。

沉鯉笑道:“積宦有限,只得如此,不過吾準備讓族人試種天子提到的新番糧,或可使這百畝田地能足夠解決族人之困。”

“在下一向仰慕先生,願借先生銀十萬以廣置族田,不收利息!”

“只是請先生令族人只種棉而不種糧,到時候,我徐家必高價回收所有棉紗,而先生可以用賣棉所得慢慢償還欠銀,不知公以為如何?”

“如此,公不但可以養活更多族人,還能組織族中婦孺紡紗,而不必擔心族人不能過活也。”

徐瑛這時提議道。

沉鯉一愣,隨即道:“多謝二公子美意,只是鄙人並無意讓族人種棉,畢竟天下若人人種棉,一遇災荒,其糧從何處來?”

“也是,到底是潛齋先生,所慮果然深遠,難怪家父說先生乃宰輔之材。”

徐瑛訕笑著說了一句。

沉鯉道:“老先生過譽。”

接著,徐瑛就轉移話題問:“先生可聽聞江陵公要推行官紳一體納糧當差之制乎?”

沉鯉道:“師相倒是提過。”

徐瑛問:“不知潛齋先生可知,這是天子之意,還是江陵公本意?”

“自然師相之意!”

“師相這樣做也是為了天子將來只能做盛世仁德天子,想必令尊徐老先生,作為公忠體國者,也是樂見其成的。”

沉鯉笑道。

“到底是江陵公,家父時常都說我們不如他的。”

徐瑛訕笑著說道。

沉鯉只是澹澹一笑。

接著,徐瑛又問:“那不知先生如何看待此策的?”

沉鯉笑道:“在鄉為民,已不問政事;無論朝廷行何策,只依令行事。”

徐瑛頷首。

……

“沉仲化說是江陵自己的意思。”

徐瑛在見了沉鯉後,就直接乘船一路下了揚州,最終回了華亭,且在回到華亭家裡後,就向徐階說了京裡的事,也說了他找沉鯉的事。

“如果只是江陵自己的意思,自然是好一些的,但沉仲華的話,也當不得真。”

徐階這時說了一句。

“父親,無論是那種情況,我們現在都得拿出個辦法來了!”

“取消優免,不僅僅是要納糧當差這麼簡單,這無疑也不利於我們廣置田產的,以前那些投獻我們徐家的,只怕也不想再投獻了。”

徐瑛道。

“先靜觀其變。”

徐階想了想回道。

“靜觀其變?”

徐瑛一愣,接著就道:“父親,兒子有個主意,不如我們聯合幾個大戶,把海剛峰當年任南直撫時,用以工代賑的方式建的吳淞江河堤給扒了!”

“只要把沿岸的良田淹沒,到時候必然是災民大增,這樣我們就能低價並田!朝廷取消優免後從我們身上多徵的利,就從多並的田裡補回來!”

“對抗朝廷容易被抄家,但小民總可以得罪的!”

“你給我跪下!”

徐階陡然變色,呵斥起徐瑛來。

徐瑛忙跪了下來:“請父親訓示!”

“你這樣做,是要毀我徐家清譽!讓老夫的臉往哪兒擱?”

徐階問道。

徐瑛回道:“父親,自海瑞來南直後,我們徐家還有臉嗎?”

“你!”

徐階指著徐瑛,正吐出一個字,一時又說不出話來,只臉色紫漲得很,不停地用柺杖敲著地板。

“父親,兒子知道,我們現在是落毛的鳳凰不如雞,他江陵要改制,我們不敢違背,也不敢頑抗,但我們連從那些賤民身上找補一些損失回來也不行嗎?!”

徐瑛這時繼續說了起來,且又道:“再說,我們現在這麼多田產,一旦真的老老實實納糧當差,那交的可不是一點點銀子啊!”

“你起來吧。”

徐階這時突然語氣和緩了下來。

“是!”

徐瑛這時說了一句。

徐階則在徐瑛起身後道:“這事即便要做,也不是我們要做!受不了這新政的,不只我們徐家,整個天下那麼多豪紳,光蘇松杭與南京一帶,就有不少大族,我們何必去做這個出頭鳥?”

“父親說的也是,可我們要等到什麼時候?”

“考成法推行後追繳逋賦,我們忍了;清丈田畝,我們也忍了;現在到官紳一體納糧,我們如果再忍下去,其他大戶就該徹底對我們失望了!”

徐瑛這時言道。

“那也得等!”

“想讓我徐家做出頭羊,等出了事,卻讓我們領罪,沒門!”

“誰要是真毀堤淹田,我們徐家跟著拿糧並田還行,但這種容易殺頭的事,不能我們去做,要做就讓南京那幾家祖上對大明有功勳的去做!”

徐階這時繼續說了起來,且道:“世上最難得就是一個‘等’字,為鬥倒嚴嵩,為父等了二十年,他張居正能執政二十年否?”

“何況,現在朝廷已經在開始擴兵,無疑相當於正磨刀待宰一兩個冒頭的,以儆效尤!”

“我徐家豈能在這時挑頭?豈不就中了他江陵的計?”

“先忍著,等忍不住的先出手,且讓朝廷亂了分寸後,我們再出手倒張!”

“兒子明白了!”

徐瑛回了一句。

……

“徐家沒有任何動作?”

朱翊鈞在張鯨這裡得到錦衣衛從華亭急遞傳回的徐家情報後,就問了這麼一句。

張鯨回道:“回皇爺,想必這徐華亭本人是個謹慎的,不願真的就在治家無方之外,還得到其他惡名,乃至給朝廷治罪他徐家的把柄。”

朱翊鈞聽後點首,但他也不得不承認,這些漢人地主歷史上被少數民族摁在地上摩擦不是沒有緣由的,一個個都太精了,精到太過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