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前。

百官目睹著秦王殿下今日入京覲見,做出的這幅負荊請罪手段,眾人心中想法各有不同。

朱樉渾然不顧身後所有人的目光,他徑直的衝著大殿內跪拜下來。

從躬身站著,到五體投地,匍匐在地。

這位大明宗室,除了皇太子以外,最為年長,藩國封號也最為榮耀的秦王朱樉,已經是放聲嚎哭起來。

“爹!”

“大哥!”

“我回來了!”

“兒臣有罪,臣弟有罪。”

“兒臣枉顧皇命,不思進取,為禍藩國,欺壓百姓,致使爹聖體有恙,兄長病重。”

“萬般一切,皆因兒臣所起。”

“兒臣罪該萬死,死不足惜,一死難撫地方百姓,難復爹和兄長身體安康。”

“兒臣只望爹聖體安康,兒臣也不要爹腦神,兒臣帶了荊條,只求爹能聖體康復,用這荊條狠狠的鞭撻兒臣。”

“兒臣願以一死,求得兄長否極泰來,掌御大明社稷之本。”

在大明朝文武百官面前,朱樉不住的悲慼嚎哭呼喚著。

便好似,他當真是認定了,皇帝和太子爺的身體,是因為他在地方上的惡劣秉性,才招致上蒼降罪。

《控衛在此》

更好似,他當真願意以死謝罪。

這一回,文武百官放棄了他們在往日,因為各自陣營所產生的衝突和隔閡。

不少人開始兩邊目光交流著。

詹徽、趙勉、茹瑺等幾名部堂尚書,目光看向武將班列臨頭的開國公常升。

幾人臉上都露出了一絲無奈。

明眼人都能看得出來,秦王這一番表現,在今天這場御門監國上,已經是第二次出現了。

剛剛,就在剛剛。

那些功勳武將們,也是用同樣的法子,在皇太孫面前自請其罪。

秦王殿下這是要搶先坦白請罪,好令皇帝老爺子能對他從輕發落,網開一面。

朱允熥亦是目光幽幽的盯著自己這位演技堪稱影帝級的好二叔。

心中不由感嘆一聲。

大明朝開國洪武皇帝的兒子們,當真是沒有一個愚蠢的。

就是這位好二叔在封地時,多有胡作非為,可如今還是表現出了足夠的政治智慧。

二叔這是瞧準了老爺子不會真的將他怎麼樣,所以才敢弄出今日這麼一出的。

他想了想,大明朝開國二十四載以來,似乎也並沒有哪一位宗室藩王,在做了錯事之後,幹出這樣的事情來。

說不得,老爺子當真就會對他網開一面,從輕發落。

不由的,朱允熥目光轉移,看向了大殿裡。

想必這個時候,老爺子和老爹,都已經是知道了,他們的兒子、弟弟,已經回京,並且聽到了他現在所說的話了吧。

只是大殿前漸漸的,除了秦王朱樉的低鳴聲,便是寂寂無聲。

所有人都在等待著,皇帝老爺子到底會對秦王做出怎樣的懲處。

然而,時間卻在一滴一滴的流淌著,日頭漸漸爬到了人們的頭頂上。

大殿內,仍是一片死寂。

秦王朱樉漸漸的收起了哭嚎聲,他只覺得現在自己的雙腿已經不屬於自己的了。

朱樉悄悄的抬起頭,滿是汗水的臉上,表情都擰在了一起,有些擔憂惶恐的看著沒有任何動靜的大殿殿門。

老爺子這是睡著了?

還是身子真的出了問題?

朱樉心下不由揣測起來。

他又側目看向一旁的大侄子,大明朝如今的監國皇太孫朱允熥。

這個大侄子,也不知道過來將自己給攙扶起來。

朱允熥卻並沒有要勸說老二叔的意思。

他的目光已經看向朝臣班列,那幾名腳下不斷露出遲疑,是否要出班奏事的官員身上。

他們大概是忍耐不下去了吧。

朱允熥嘴角微微露出一抹了然的笑容。

畢竟,如今這些人,還有三百多名同僚,是被關押在錦衣衛昭獄之中,如何處置的法子還懸而未決。

三百多名被羈押在錦衣衛昭獄之中的官員,就好似是一把始終懸在這些人頭頂的刀一般。

朱允熥不無惡意的揣測著。

或許這些人想要救出那三百多人,但更多的,大概是希望皇帝儘早做出決定,不論是殺是放,只要定下決定。

他們這些人,就和那三百多人犯下的事情沒了關係。

畢竟死貧道不死道友,有鑑於大明朝這些年的朝局之爭,他們很清楚自己在這個時候,最應該做的就是明哲保身。

果然,不出朱允熥所料。

被他盯住的那幾名官員,終於是忍耐不住,出班到了場中。

可眼前已經被曹震等人給佔了位子。

這些人只能是擠著這幫先前自請其罪的曹震等人跪了下來。

景川侯曹震撇撇嘴,不滿的看著身邊那名將自己衣袍壓住的御史。

這廝當真是好不要臉!

而這些官員卻已經是面朝朱允熥伏地叩拜行禮。

“啟稟皇太孫,臣等有事要奏。”

朱允熥這會兒就站在百官面前,側過身子,澹澹的看向這些人:“嗯,准奏。”

為首的一名御史,深吸一口氣,當即開口:“啟稟皇太孫,近日朝中有錦衣衛大肆捉拿朝臣,至昨日已捉拿扣押三百餘名官員。”

“朝中人心惶惶,於國事多有拖延遲緩。”

“臣等不知這三百餘名朝臣,究竟所犯何事。”

“但請皇太孫以國事為重,早日奏請陛下,朝廷究竟該如何處置他們。”

果然。

一切都如朱允熥所料。

這些人沒有為那三百多人求情,也沒有說要皇帝嚴懲這些人,更沒有詢問皇帝為什麼要抓這些人。

他們只希望這件事情能夠儘快結束。

免得整日裡,他們都需要擔心,自己會不會突然就被衝入家門的錦衣衛緹騎,給抓進昭獄之中。

“請皇太孫以國事為重,奏請陛下,早做處置!”

出班奏請的官員們,紛紛同聲出氣,高呼早做處置。

朱允熥目光澹然的看著這些人。

秦王朱樉,亦是不由好奇的側目回頭,看著這幫跪地乞奏的官員們。

一群不要臉的東西啊!

朱樉看著這幫買隊伍的官員,心中不由低罵了一聲。

咯吱咯吱。

忽然,一道不和諧的聲音,從大殿內傳出。

只見今日對外宣稱聖體有恙的大明開國洪武皇帝,僅是穿著一身粗布麻衣,從大殿內那幽暗深邃的空間中走了出來。

在他的身後,是兩名小太監抬著安坐在輪椅上,臉上氣血之色如常的皇太子朱標。

僅僅只是一眼。

朱元章一個眼神掃過在場的文武百官,便令這些大明臣工紛紛低下了往日裡高傲的頭顱。

朱允熥亦是倍感意外的看著終於露面的老爺子和以腿腳有疾示人的老爹。

只見朱元章臉上帶著讓人捉摸不透的笑容。

他看向跪在地上,揹負著荊條的朱樉。

“怎得,你不是在請罪嘛。現在又對朝政好奇起來了?”

朱元章只穿著那件多有縫補的粗布麻衣,走到了秦王朱樉面前。

跪伏在地上的朱樉,微微抬頭看向自己的父親。

只是這麼一眼,他便渾身一顫,趕忙低下頭來。只覺得自己無論如何,也不敢與父親對視。

站在自己面前的父親,就如那八百里秦嶺一般,如何高聳如雲的華山一樣,讓人不敢褻瀆。

朱允熥看著被人抬出大殿,輪椅放在地上推行著的太子,就要上前行禮,卻被臉上同樣帶著一抹笑容的老爹,悄悄抬手止住。

百官們亦是心頭大震。

不是說皇帝有恙,太子昏迷不醒。

怎的如今,雖然太子似乎是腿腳有疾,但氣色卻是不錯。

而皇帝更是滿臉紅光,精神抖擻。

就連之前宮中發生變亂,奉詔入得宮中,親眼覲見過皇帝的詹徽等人,也是心中疑惑。

難道皇帝的身子,一直就沒有問題?

忽然之間,所有在場官員,心頭閃過猜想。

而在所有人不解的注視下。

朱元章已經是雙手撐著膝蓋,半蹲下來,到了秦王朱樉面前。

皇帝老爹的這幅舉動,嚇得朱樉渾身又是一顫,趕忙趴在地上,匍匐的更低。

朱元章冷哼一聲:“既然這般好奇,你說說,咱要如何處置了這些人。”

朱樉這時候只覺得自己腦袋已經轉不過來了。

自己不過是個外放的宗室藩王而已,什麼時候,自家老爺子處置朝政,還需要問過自己的意見了。

這次自己回京,不就是為了讓老爺子處置自己的嗎。

朱元章又是冷哼一聲,提高聲量:“說!”

朱樉只覺得兩股戰戰,明明已經被他削去刺尖的荊條,也忽然之間變得扎人起來。

他惶恐的抬起頭,嘴唇顫抖著:“爹……父皇……兒臣,兒臣……”

一時間,看著朱元章那虎視眈眈的目光,朱樉怎麼也開不了口。

然而,在他惶恐的眼神裡,朱元章卻是臉上一笑,聲音拖的長長的:“哦……這樣啊。”

說著話,在朱樉惶恐不安,不解的注視下,朱元章已經是直起身子,雙手叉腰看向面前的官員們。

朱元章高聲道:“都聽見沒有?”

聽見什麼?

在場文武亦是滿頭霧水。

朱元章卻是哼哼了兩下,然後解釋道:“都沒聽清?那咱就替秦王將建議重複一遍。”

說著話,朱元章看向跪在曹震等人身邊的文官們。

“都聽好了,咱家老二說了。”

“他說,那些昭獄裡頭的人,都砍了!”

都砍了!

一時間,百官肝膽直顫。

那可是三百多名,寒窗苦讀數十載,勤懇國朝社稷事數十載的朝堂股肱啊!

雖然,他們得了想要的結果。

但徒然見到,朝堂之上時隔多年之後,再一次起了這般大的殺伐,不免心中寒顫不已。

而跪在地上的秦王朱樉,已經是滿臉的震驚,他趴在地上,手腳並用的轉過身子,抬頭看向自家老爺子。

朱樉的眼中寫滿了質疑,不停的搖著頭。

老爺子,這話可不是咱說的啊!

可是,朱元章卻並沒有說完。

只見他挺起胸膛,冷哼一聲。

在所有人的膽顫不安下。

朱元章沉聲開口:“咱家老二還說了,這些混賬玩意,都該夷三族,株連九族!”

哐噹一聲。

已經被嚇得心神幾欲俱滅的秦王朱樉,直接翻了一個白眼,整個人身子一軟,張著嘴就重重的倒在了地上。

竟然是就此昏厥了過去。

站在後面,看著老爺子背影的朱允熥,若不是因為這等場合,幾乎是要笑出聲來。

心中大抵有些明悟。

而他也低頭看向倒在地上昏厥過去的老二書,心中感嘆不已。

該說不說,老二叔躲在除州,躲過了應天宮廷之變,最後卻還是沒有躲過老爺子這麼一手,借他之名嚴懲那三百多名官員。

再看老爺子已經是揮舞著手臂,捲起衣袖將一隻手背到身後。

在老爺子右手拇指上,有著一隻與太子同款的白玉扳指,這會兒正被老爺子慢慢的轉動著。

朱允熥心中滴咕了一聲,接下來,大概就是自家老爹出場的時候了。

果然如他所料,沒用多久。

朱標便讓人推著自己到了朱元章面前。

“啟稟陛下,兒臣有事要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