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出現的一張黑臉。

讓朱允熥不由嚇了一跳。

再定睛一看,自己那位和藹可親、寵愛晚輩的老二叔,正以滿臉的燦爛笑容,雙眼炯炯有神的盯著自己,不帶半點晃動的。

朱允熥立馬往著另一邊挪了挪腳步,旋即抱起雙拳。

頷首。

躬身。

彎腰。

牢記自己身為晚輩的朱允熥,語氣恭敬的無以復加:“竟然是二叔在這。侄兒拜見二叔,給二叔問安了。”

不等朱樉舉起手。

朱允熥又趕忙接著說道:“這一次北征大軍大破韃靼王庭,收穫頗豐。下面人給侄兒獻上了不少韃靼人的珍寶,有一隻七寶金刀,通體嵌了各色寶石,全是通透明亮光彩照人的。那刀口,更是百鍊精鋼所造,吹髮可斷。”

一邊介紹著帶回來的東西,朱允熥一邊又再次小心翼翼的挪動了一下腳步,向著殿門處退進了一些。

他嘴上則是繼續說道:“侄兒一拿到那把寶刀,便覺得合該是要到二叔手上的。俗話說,寶刀配英雄,二叔便是我大明不可多得的英雄豪傑。二叔稍安勿躁,等晚些時候,侄兒便讓人將那寶刀送過來。”

朱樉臉上的皮肉都已經擠在了一塊兒,伸出抬起的手掌慢慢的攥了起來。

朱允熥繃緊身子,只覺得耳邊傳來了一陣清脆的關節聲。

“好啊!”

“好啊!”

“好侄兒啊!”

朱樉緊緊的攥著拳頭,臉上肌肉緊繃。

那是他正在咬牙切齒的說著話。

“也不知道那寶刀,砍人脖子鋒利否?”

朱樉繼續滿臉堆肉,咬牙切齒的說著話,腳步則是向朱允熥探出了兩步。

朱允熥沒來由覺得自己後脖子開始發冷。

好似有一股涼風,嗖嗖的往自己後腦勺上刮。

他又探腳,向著殿門處摸索著,雙手微微屈伸在身前,臉上則滿是笑容:“那自然是鋒利的,等回頭二叔拿著刀去地方上,再見著誰不順眼,也就是一刀子的事情罷了。定叫那幫賊人,有來無回,叫他們悔不當初,竟敢忤逆我家二叔的王令!”

朱允熥亦是咬牙切齒,貌似是與朱樉做到了同聲一氣。

朱樉卻是冷笑了兩下:“這賊人自然是有的,本王看著不少人,也早就很是不順眼了。”

說著話,他的眼睛冷颼颼的瞥了朱允熥一眼。

朱允熥覺得自己等下一定要給這殿裡的先祖多上幾炷香,只求自己從現在開始能一生平平安安。

“侄兒到時候,定是要與二叔一道,好生的叫那幫二叔看不順眼的賊子知道刀子是如何鋒利的,花兒是怎樣紅的。”

朱允熥又退後了一步,已經是一條腿跨出了殿門。

朱樉再次上前,臉色不變,探出手。

啪。

大明朝秦王爺的巴掌,穩穩的、輕輕的落在了大明監國皇太孫的肩膀上。

朱允熥卻是混身一顫。

差點沒被老二叔嚇死。

“二叔,侄兒還得給祖宗們進香,等下還得去宮裡頭給老爺子問安……”

不得已。

沒辦法。

朱允熥只能抬出老爺子和老朱家的祖宗們給壓一壓老二叔了。

然而,朱樉卻是冷笑聲連連:“不急,今天是好日子,宮裡頭還有的準備。俺等下也與你一起給祖宗們進香,想來祖宗也不差俺們叔侄兩耽擱這麼一會兒功夫。”

受不了了!

朱允熥真的是受不了了。

他另一隻腳,也已經跳出到殿外。

“二叔,侄兒自問可沒有對您做什麼傷天害理的事情啊,對炳哥兒那也是兄弟手足,肝膽相照,患難與共的。您可千萬不要……不要嚇唬侄兒。”

朱允熥一邊說著話,眼神卻是一邊向著四周張望著。

該死的。

那幫戍衛太廟的混蛋,這會兒竟然是一個人都不見了。

朱樉放下手背到身後:“我家炳哥兒,是不是被你弄得留在關外的?是不是成天被人用炮轟?還是貼著頭皮轟的?”

“這都是四叔乾的!”

朱允熥立馬喊了一聲,然後閉上嘴,眉頭皺起。

他尋思著,老二叔大概也就是最近才回京的,怎麼對關外的事情知道的這麼詳細。

他不應該回京之後,除了老爺子有事讓他出去辦,他向來都是住在這太廟裡的。

住在太廟!

猛然間,朱允熥反應了過來,隨後便是一陣後悔。

自己明知道老二叔算是落戶太廟的,怎麼先前就沒有多帶幾個人過來。

他趕忙解釋道:“四叔說要弄什麼新戰法,好應對我大明往後發生的戰事。炮步協同啊,還有火器營徐進壓制啊,都是四叔定下來的。”

朱允熥嚴格恪守著實事求是的態度和準則,繼續說道:“四叔還說了,炳哥兒和繼祖他們,都是我大明朝的宗親和功勳子弟,將來都是要帶著大明的兵馬,出征疆外的。

這個時候不狠狠地操練,將來何以成就大事。

二叔您也知道,四叔在軍務上向來是說一不二的,侄兒就是有心讓炳哥兒回來,與您團聚,可也不敢從四叔手底下要人啊。

再者說了,常家的、徐家的、湯家的,這一家家的人都在四叔底下,就連晉王叔家的幾個兄弟也都在。

侄兒要是帶著炳哥兒回來,他們這些人會怎麼說,又會怎麼看炳哥兒。

說二叔家的世子,是個貪生怕死臨陣脫逃的人?”

朱樉目光轉動,皺著眉頭看向朱允熥:“當真是老四辦的事情?不是你授意他弄的?”

朱允熥立馬豎起雙手,滿臉真誠:“侄兒句句屬實,二叔若是不信可以去信關外,問一問炳哥兒。”

自己絕對不會說,朱尚炳之所以在四叔手底下,全是因為自己讓他帶著人離開大青城去關外阻止東路軍攔截韃靼王庭,如此這般才讓炳哥兒落在了四叔手上。

朱樉遲疑了一下,最終還是選擇暫時相信朱允熥說的話。

隨後,他跨出殿門再次衝著朱允熥伸出手,攬住朱允熥的脖子,嘴裡露出陣陣笑聲:“你剛剛說的那把刀,可是真的?”

說著話,朱樉已經是帶著朱允熥重新走進殿內。

“我就說,咱們熥哥兒不是那樣的人。”

“等下你就讓人,將刀送過來,二叔我得好生熟悉熟悉,不然順手還得時間。”

暫時確認了朱允熥還是依舊純良,朱樉也就恢復到了往日的模樣。

朱允熥卻是歪過頭:“二叔不去宮裡?”

朱樉一撇嘴,悶悶道:“我都快成這太廟裡頭的住持了,不去不去,省的你皇爺爺見著二叔我,到時候又是一頓訓斥。”

說完,朱樉走到供案前,為自己和朱允熥各取了三炷香。

他的神色表情很虔誠,望著供臺上的神位,面不改色,肅穆恭敬。

“祖宗們啊,你們可得保佑我老二,往後少些被我家那老爺子責罰吧,回頭我給你們多燒點香燭紙錢,咱做子孫的,絕對不能讓祖宗們在下面短缺了。”

朱樉在心中默默的為大明朱家的祖宗們畫著大餅。

朱允熥瞧著他這般模樣,也不再吱聲,默默的引燃香,畢恭畢敬的插入香爐內,而後又在神位供臺前的蒲團上跪下,三拜九叩,心中亦是一番大明國泰民安的祈禱。

進了香。

朱允熥便緩緩起身。

這時候才發現朱樉已經是走出了殿門,站在外頭廊下。

他默默走到朱樉身邊。

“二叔是有煩心事?”

朱樉靜靜地注視著前方,此刻已經天晚,周圍昏暗的很。

他低聲開口:“天下誰人不煩憂?就是勾欄裡躺著賺錢的女娘們,還得煩憂今晚能有幾位客人光顧水簾洞。”

原本。

朱允熥還想說一句二叔文采有成,可是聽到後面,卻是發現自己這位二叔,到底還是那個樣子,從來就不曾改變過。

“新政的事?”

朱允熥試探的詢問了一句。

朱樉轉過頭,定定的看著朱允疼,用力點頭之後嘆息道:“很難!”

朱允熥閉上了嘴。

他知道,自己這位二叔要向自己訴苦了。

大概還是想要回陝西,遠離這些朝堂之上的事情。

“二叔這兩年在京中,先是弄攤丁入畝,後來又弄清丈田畝、審查百官、追責鄉紳等等事情。”

朱樉低聲的說著,讓朱允熥不由一愣,原來二王叔竟然做了這麼多的事情?

而朱樉的聲音卻並沒有停下來,他繼續說道:“但說到底,你二叔這幾年卻真正只做了一件事情。”

到這裡,朱樉很自然的停了下來。

他眨了眨眼,隨後眼神變得鋒利起來。

而朱樉的右手手掌,也在身前斜劈了一下。

“殺人!”

“你二叔這幾年,一直在做殺人的事情!”

朱允熥正了正臉色,雙手團在身前。

朱樉壓著聲音道:“一顆顆血淋淋的腦袋啊,早就已經數不過來了。有當官的,有行商的,也有地方上的豪族鄉紳。二叔現在躺在床上,都覺得鼻子裡盡是血腥味。”

說完之後,他長長的出了一口氣,似乎是要將淤積在胸中的那口帶著血腥味的濁氣趕走。

革新是要死人的。

不是革新者死,就是被革新者死。

從來就沒有妥協的可能。

而可以明確的是洪武新政的執行者們是強過被革新者的。

二叔究竟殺了多少人,朱允熥沒有細問,只是戶部賬面上的應收稅賦數目,這些年總是在變化增多的,有的時候甚至一個季度之後就要更新一次存檔核對。

他轉動著脖子,看了一眼亮著無數盞燈籠的太廟。

皇帝可以節儉,但祭祀供奉祖宗的地方,卻必須保持虔誠。

朱允熥不禁開口道:“爺爺讓二叔在太廟,其實就是為了洗去二叔身上的血腥味,也是為了壓住那一份因果吧。”

這裡是大明皇室家廟,沒有哪裡能比這裡更有神性的了。

朱樉點點頭,卻很是光棍的說道:“左右不過是讓我心安而已。你爺爺隔三差五,覺得差不多了,就給我喊回來,說是訓斥,其實只是不想讓我陷入血腥太深。”

“祖宗庇佑。”

朱允熥這一次,以從來都沒有過的虔誠,轉身對著殿門後的一面面神位默默的祈禱著。

“去吧,今天家裡這頓飯可不能沒有你。”

朱樉在朱允熥的後背上,推了一把,將朱允熥推出廊下,才接著說道:“你家兩個小娃娃被老爺子養的不錯,這一次回來了就安心待在中樞。國本,還是少些出去瞎轉悠的好。”

說完之後,朱樉就準備轉身走進殿內。

自己還需要和祖宗們多聊聊才行。

最近病情有些加重了。

朱允熥微微皺眉,開口喊道:“二叔。”

剛剛抬起腳的朱樉,聞聲便停了下來,目光疑惑的看向朱允熥。

朱允熥笑著說道:“侄兒忙完最近的事情,便讓二叔輕鬆些。”

為大明建立初步的工業化基礎,應該算是一件很輕鬆的事情了吧。

不需要殺人,也不需要整日裡天南海北的奔波。

朱允熥望著站在殿前廊下的老二叔,臉上帶著笑容。

祖宗顯靈了?

不對。

是這位小祖宗良心發現了!

在朱樉滿臉詫異的表情下,朱允熥已經是揚長而去。

大明暫時解決了周邊的敵人和潛在敵人,國內洪武新政也持續了一年多。

誠如二叔所說的。

他這兩年因為朝廷的種種改變,殺了很多人。

殺人是一件麻煩的事情。

人心是會動的。

為了革新需要殺人。

但接下來,為了革新也需要拉攏一批人。

初步的工業化建設,為將來不斷提高大明的社會生產力做準備,讓國家這些年積攢下來的力量,能夠慢慢的轉移到民間。

應天府這兩年就在鄒學玉的帶領下做的很不錯。

在莫種程度上來說,如今的應天府在手工業方面,已經遠遠的超過了蘇州府和杭州府。

這樣的變化,是以國家為資本,組建的國家掌握的運用於軍事和政治上的初級工業。

但同樣,也帶動了應天府的百姓增加收入。

一個提前數百年,開始準備工業革命的大明會是怎樣的?

這個問題忽然出現在朱允熥的腦海中。

然後。

他就看到自己的眼前忽的一亮。

在一團熱鬧的嘈雜聲中,一隻胖乎乎的肉球,滾到了自己腳邊。

“阿巴阿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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