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的人間煉獄,卻好似沒有盡頭。

傷員一個接一個往這邊送。

肉燒糊了那個味道,已經濃郁得一過來的人都忍不住先乾嘔一下。

張司九和小軍醫卻根本還是救不過來。

沒辦法,只有這麼兩隻手。

遍地都是哀嚎聲。

張司九中間問了一次,有沒有去通知城裡派人來,得知已經飛鴿傳書,並且快馬回報之後,就沒有再問過一句這個事情。

畢竟,其實大家心裡都清楚,東京城裡的人過來,也是需要時間的。

而且是需要不短的時間。

楊元鼎他們一直在運送傷員過來,每一次過來,都會問張司九一句:“司九,你還撐得住嗎?”

每次張司九都點點頭:“撐得住。”

然後跟楊元鼎說一句:“注意安全。”

多餘的話,甚至都沒有時間說。各自都又繼續奔忙。

兩個人現在乾的,都是救命的事情。

也不知過了多久,反正張司九感覺自己都麻木了的時候,援軍終於到了。

太醫署和第一醫院,得到通知後,立刻帶著各種藥品來馳援了。

第一醫院甚至帶來了一些簡易手術裝置。

然後用帳篷快速搭了一個戰地醫院出來。

當他們衝過來那一瞬間,小軍醫一屁股跌在了地上:“不行了,我不行了。我撐不住了。”

說完,他就艱難地爬到了一邊去,下一刻,“哇哇”地瘋狂吐了起來。

太醫署這邊一個年長一些的大夫,接過了烙鐵。

張司九連忙開口:“人來了,不到萬不得已,別用烙鐵。”

用過烙鐵,後面想要治療,光是清創就很難,而且也很容易感染。

那老大夫遲疑了一下,點點頭。

張司九迅速加入了手術組。

被炸斷肢體的傷口,斷口並不整齊,會有很多碎肉,也沒有足夠的面板來覆蓋住斷面,所以,清理傷口,再縫合,是個不太容易的事情。

比較複雜。

但現在情況緊急,這樣的人太多,所以只能搶時間,一絲一毫都不能遲疑。

張司九面對這些自己帶出來的手術精英,深吸一口氣,叮囑一句:“記住,一定要快。往裡挖,實在不好清理的,重新截!一定要快!”

否則,後面的人,就是在等死。

齊敬等人點了點頭。

一時之間沒有再說話,每個人都投入到了手術裡去。

一個人一臺手術簡易手術床,一人一把手術刀,一把小鋸子。

嗯,那臺腳踩鋸也帶過來了,大家輪流用,用一次,換一次鋸條。

好在,鋸條是管夠的。

而且用過的馬上就有人拿去大鍋裡煮,煮上兩刻鐘後,再用火烤一遍,就可以重複利用。

每一個人都忙得不行。

聽雲這個護士長,簡直起到了很大的作用:人手排程,傷員分送,指揮那些士兵們去做一些不需要技術的事情。

小軍醫緩了一緩之後,又重新投入進來。

他也是正兒八經的瘍醫,所以縫合小傷口這些,根本不在話下。

也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沒有傷員再抬過來。

楊元鼎他們幾兄弟也回來了,就像難民一樣。

臉上都是一條條的黑黃道子,那是燒出來的灰塵和黃土混合的顏色。

每個人的神色都很疲憊,坐在那兒,幾乎是一動也不動。

甚至於每個人的肩膀,都還在輕輕顫抖。

從廢墟里刨人出來,最費的就是胳膊。

又是抬,又是搬,又是挖的。

楊元鼎抬手抹了一把臉:“大哥二哥,你們先回去吧。跟爹孃報個平安,我在這裡陪九娘。”

楊元璋和楊元峰也沒拒絕,知道出了這麼大的事情,估計家裡都快急死了。

甚至很可能已經派人過來打聽訊息了。

只是這邊亂,也未必能碰上,倒不如趕緊回去,讓爹孃看一眼,他們也就放心了。

而且,他們各自還有官職,明日肯定還要去衙門,更不能一直耗在這裡。

現在這邊也已經派了專人來接管,一切也都井井有條了,他們走了也無妨。

楊元鼎其實也可以走的,不過張司九在這裡,他怎麼可能放心走?

楊元璋和楊元峰走之前,叮囑楊元鼎:“遇到危險別逞強。還有,歇一會,吃口東西喝點水,看見九娘了,也提醒她一句。我們先回去,叫人給你送乾淨衣裳來。”

楊元鼎應一聲,把楊元璋和楊元峰送到大門口,看著他們上車。

只是等馬車走遠了之後,楊元鼎卻反而慢慢的垂下肩膀,臉上也逐漸出現了茫然來。

他抬手搓了一把自己的臉皮,不明白事情怎麼就變成了這樣。

太嚇人了。

太殘酷了。

他忽然開始痛恨起戰爭來。

從前雖然也明白戰爭酷烈,也厭惡打仗,但畢竟生在了和平年代,離那些似乎還是太遙遠,心裡從來沒覺得,或許有一天自己要去面對戰亂。

即便是過來了,知道未來不遠,世道就會亂,戰爭也會來,可畢竟還有這麼多時間,足夠他找一處合適的避難場所,讓家裡人可以從容避難。

可現在,戰爭還沒來,但看見這樣的情景之後,楊元鼎就真真切切地痛恨起了戰爭來。

他一步步往回走,步伐沉重無比。

回去也不去別的地方,就守在張司九的手術室門外。

雖然看不見人,但是手術室裡的光從帳篷縫隙裡透出來,照在他面前的地上,驅散眼前濃郁的黑暗,也會讓他感覺到心安許多。

還好有司九。

黑暗中,楊元鼎坐在地上,如此想著。

如果沒有張司九,也許穿越過來第一天,他就已經心理崩潰了。

也不是沒絕望過,但是一想到這個世上,還有一個老鄉,他心裡就會悄悄的鬆一口氣。

好像,也沒有那麼孤獨了。

好像,還有人陪著自己。

好像,也不是那麼糟糕。

什麼時候動心的呢?

也許是見第一面的時候,就忍不住對眼前的人充滿了好奇:到底是什麼樣的人,才能在那種情況下,保持絕對的冷靜,如此快就接受了現實呢?

楊元鼎胡思亂想著,倒是少了些惆悵,也不覺得多難熬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