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沒有在寧壽宮待太久,縱然封了筆,不用上朝,也不用批摺子,可行程還是安排的很滿。

康熙走後,八貝勒一家也很快離開,年三十宮中會舉行家宴,但這跟皇子皇孫們沒什麼關係,如果不是一個多月沒進紫禁城請安,他們原是不用在年三十這一天進宮的。

回到貝勒府,才知道宮裡之前來了人賜福,當然不是八貝勒在乾清宮寫的福字,而是皇阿瑪親手寫的福字,獨創的字型,皇阿瑪曾經用此給病重的太皇太后祈過福。

“皇阿瑪他老人家真是慈父心腸。”八福晉難得發出這樣的感慨。

從前每次爺和太子有矛盾,皇上肯定偏向太子,可是今日種種,皇上也是心疼爺的。

八貝勒卻挑了挑眉,這話若是被皇阿瑪聽去了,未必會高興,皇阿瑪如今可聽不得‘老’字。

乾清宮裡的福字被一張張的賞下去,皇上的字跡眾人都認識,至於皇子們的字跡,除了在上書房授過課的臣子外,絕大多數朝臣只能認出寥寥幾位皇子的字跡。

第一位是太子,身為儲君,太子的字,朝臣大都見過。

餘下的皇子裡,直郡王算一個,三貝勒、四貝勒和八貝勒因為最近這幾年時常監國批覆摺子的緣故,字跡朝臣也是熟悉的。

皇上賜給功臣的福字裡,有不少是八貝勒寫的,如果放在往年,倒還能說是湊巧,八貝勒本就是最受寵的幾個皇子之一,可是今年不同,八貝勒可是剛剛才給了太子爺難堪。

一簍子魚不值錢,但牽扯到太子和八貝勒,這便不是一簍普通的魚了。

太子是半君,哪怕是直郡王,這些年跟太子明爭暗鬥,可卻依舊要守君臣之禮,前腳八貝勒用一簍子魚讓太子下不來臺,後腳皇上便讓八貝勒代寫福字。

嘖嘖嘖,大年初一的宗親宴,大年初二的朝臣宴,可是有好戲看嘍,太子什麼時候吃過氣。

***

四貝勒府。

大格格正向阿瑪額娘和弟弟們說起在莊子裡的趣事:“……臘月初七那天夜裡下了一整晚的雪,第二天八叔八嬸帶我們山上抓兔子,我們都以為會特別冷,那天不光穿了厚棉衣,還在外面裹了熊皮氅衣,結果熱的不行,八叔說是因為我們最近時常練劍的緣故,所以身體比從前更扛凍了,我也覺得是這麼回事,現在我夜裡都不用湯婆子了……”

弘盼和弘時在一旁補充:“我也是,我晚上也不用湯婆子了。”

是,面色紅潤,個頭也長了,四福晉昨天晚上甚至看到了女兒胳膊上的肌肉線條。

不說八福晉教授的為妻之道,單就身體素質上的這份提高,她便已經覺得把孩子送過去送值了。

所以她這會兒心裡頭猶豫不決,八福晉多年不孕,定然是有原因的,而她上輩子剛好是婦科大夫。

她爺爺和爸爸都是中醫,到了她這兒大學學的是外科,在醫院實習輪轉的時候定了婦科。

家學淵源加上在學校和醫院的專業學習,她算是兼學中西醫,所以即便沒有那些先進的儀器,透過中醫的診斷方法,她也可以確定一些婦科上的病症,只是未必能治。

就像皇額孃的病,因為缺乏現代的治療手段,只能用中藥養著,也就只比歷史上多活了兩年。

所以八弟妹這麼多年不孕,她也知道歷史上的八福晉是沒有生過孩子的,卻從來沒有主動給八弟妹看過診。

但是現在八弟和八弟妹如此盡心盡力,她有些想試試了,萬一能治呢,但這個萬一真的就只是萬分之一的可能。

八貝勒有了痴情的名聲,在康熙那裡的印象肯定是大打折扣,就算日後有了嫡子,應該也很難再爭了,不會影響到爺。

她現在擔心的是給了八弟妹希望,她卻未必治得了。

四貝勒同樣在猶豫,這才不過一個多月,大格格是個子也長了,力氣也大了,氣色比從前好了很多,人也比從前活潑。

大格格如此,二阿哥和三阿哥也是如此,可見八弟養孩子還是有一手的,但他不只有這三個孩子。

他有四子一女,最讓他寄予厚望的是嫡長子弘暉,這個身體最弱的孩子,幾乎和他小時候一樣,換季容易生病,騎射、布庫都要比同齡人甚至年紀小的弟弟還弱。

福晉養孩子精細,弘暉幾乎沒有生過大病,但能讓孩子更康健壯實,他自然是願意厚著臉皮去求一求八弟的,只是擔心會給八弟惹麻煩,各府上身體不夠康健的小阿哥可多了,再說,誰不盼著自家孩子如直郡王般勇猛。

除了擔心會給八弟惹麻煩,弘暉的功課也是回事兒,當年皇孫進宮讀書是皇阿瑪給的恩典,孩子就住在宮裡頭,每旬才回家一次,他如果要把人接出來送到八弟那裡去,需要皇阿瑪同意才行。

皇阿瑪會同意嗎。

好在,眼下還不著急,南巡在即,老八在伴駕隨行的名單上,皇阿瑪上次南巡在外頭待了三個多月,這次恐怕也不會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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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夜有守歲的規矩,往年都是八貝勒和八福晉對坐一整晚,聊天、吃東西、下棋,今年多了兩個小的,本應該更熱鬧,奈何今年連規矩都不守了。

兩個格格還是按照往常的作息就寢,八貝勒和八福晉也只守到了子時。

“明天要早起進宮磕頭不說,正月十五之前都閒不下來,年年如此,晚上還要熬夜,今年我們也討個懶,除夕早點休息。”八貝勒道。

不只是除夕,以後都不熬了。

子時的鞭炮聲已經響過了,意味著現在已經是康熙四十六年了,八福晉有些恍惚,這兩個月貝勒爺的變化實在太大了。

可能是因為放棄了那個位置,所以行事不再有顧忌,自在隨心,竟比年少時還多了幾分孩子氣。

“年前府裡拒了那麼多拜帖,年後拜年,不,明日的宗親宴上,裕親王、我那幾個舅舅、還有平郡王都會在,爺要怎麼跟他們交代?”

八貝勒揉了揉眉心,這件事兒始終是他理虧,當初拉人的是他,現在撂挑子的也是他。

“保泰和平郡王那裡好說,舅舅們那兒……恐怕還是要把真相告訴他們,才能不被誤會。”

保泰繼承了伯父的親王爵位,作為宗室,幾乎已經升無可升了,當然親王也分普通親王和世世襲罔替的鐵帽子親王,但宗室禮的鐵帽子親王哪一個不是用軍功換來的,保泰自己都沒想奔著鐵帽子使勁。

不管是已經過世的伯父,還是繼承了親王爵位的保泰,都是因為過往情誼才會選擇支援他,當然跟這兩個人都不喜太子也有關係。

而平郡王之所以摻和奪嫡的事兒,選擇幫他,起因還在太子身上,太子曾當眾毆打過平郡王。

不過這也不奇怪,就連未來的雍正皇帝,孝懿皇后的養子都曾經被太子一腳踢暈過,更何況平郡王一個小輩。

平郡王不忿也很正常,換做他,他也忍不下這口氣去。

福晉幾個舅舅的情況就複雜了,安王府這些年屢屢被打壓,老實人都會被壓出火氣,更何況這些人也都跟老實扯不上關係。

安王府一系跟他捆綁在一起,既是想搏一搏,又想穩住自身,畢竟皇阿瑪打壓的態度明顯,在安親王嶽樂去世後,安王府一系就像失去了鎮山太歲,多的是人想咬上一口。

因此除了三舅舅以外,福晉的其他幾個舅舅都是主動靠過來的,只有三舅舅——現任安郡王馬爾渾,是他從太子那裡挖過來的,儼然已經得罪了太子,他如果撇下不管,也實在說不過去。

所以安王府這邊切割是不能徹底切割,但大家彼此心中都要有數,退出奪嫡,做個老老實實的宗室。

一廢太子是皇阿瑪執政的轉折點。

一廢太子前,皇阿瑪打壓下五旗諸王勢力,為此在八旗中設定了都統,還把他們這些庶皇子都轉到下五旗,分到下五旗的佐領和屬人,以此來削弱下五旗諸王勢力。

而在一廢太子之後,皇阿瑪才意識到他們這些皇子的勢力太盛了,宗室王公、八旗鄖貴、外戚、朝廷重臣……太多人黨附在皇子身上,勢力之大,讓皇阿瑪調轉了槍口。

安王府一系只要再忍個一年半載,就不會再被皇阿瑪針對了,前提是人得老實些,不要在儲位之爭裡攪風攪雨。

“不行。”八福晉情緒激動的反對,“爺還打算把那個所謂的真相告訴多少人,我不在乎旁人怎麼說,不能生就不能生,善妒就善妒,那又怎麼了,只要爺不變心,我就什麼都不怕,爺也不要一遍遍的把髒水往自己身上潑。”

八貝勒熟練的給福晉拍了拍後背順氣,溫聲道:“原本就是在同你商量,你如果不同意,那就換個說辭,沒什麼大不了的。”

上輩子,是他負了福晉,在他失勢的那些年裡,福晉的情緒轉換總是很快也很多,既心疼他,又恨他。

這輩子不會再有了。

八福晉一雙眼睛清凌凌地看著貝勒爺,滿臉的認真,道:“如果真的是爺的身體出了問題,那我不會瞞著,不能生養的責任不在我,但爺的身體沒問題,我的也沒問題,我們只是沒有生孩子的緣分罷了,憑什麼要扣上不能生養的帽子。”

八貝勒沉默了許久才道:“你說的對,此事是我急功近利,才會弄得滿城風雨,我們原該坦坦蕩蕩的。”

他那時剛回來,想的是不走從前的老路,又恰逢九弟勸他府裡進新人,他便想著一勞永逸,用他不能生養解決所有的問題。

但他忘了,皇阿瑪還不是後來那個對他恨之入骨的皇阿瑪,會主動為他遮掩,為他編織一個痴情的名聲,把不能生的帽子扣給福晉。

這樣便有了兩種所謂的真相,上瞞下也瞞,他無所謂在世人眼中能不能生,但福晉不是他,沒有像他那樣活過那麼多年,而且這世道對女子原就更為苛刻。

如果他不編謊話,而是坦坦蕩蕩的告訴皇阿瑪,他不想納新人進府。

皇阿瑪就算不同意,難道還能綁他去新房,只要他自個兒堅定,向來愛面子的皇阿瑪難道還能下旨休妻不成。

八福晉要的不是爺認錯,爺也沒錯,爺和她沒有生孩子的緣分,不代表和別人就沒有這緣分,爺如果不在御前撒謊,恐怕這時候府裡已經進新人了,哪怕爺不去見,有這麼個人在府裡頭,她心裡邊也覺得膈應。

她只是心疼,她記憶裡少年得志意氣風發的貝勒爺,要和那樣的名聲連在一起。

“我希望爺不要再跟任何人說是你不能生了,不管爭不爭那個位置,我都希望爺能更好。”

八貝勒揉了揉福晉的頭髮,笑道:“我現在這樣還不好嗎,比從前好太多了吧。從前我是乾的多睡的少,如今起碼可以睡飽了。

當然,我不會一直像年前那兩個月一樣向朝廷告假,那也不現實,往後我做好皇子的本分,該辦的差事辦,儘量辦好,不該辦的差事我也不自找辛苦了。”

他大概明白福晉的心結在何處了,這兩個月在他看來是休息放鬆,在福晉和知情的人眼中,一個要強上進的人突然開始整日玩樂,還是在流言滿天飛的情況下,恐怕都會以為他是一蹶不振,是頹廢墮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