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保臉上驚愕的表情一閃而過,很快就掩飾成了一種不想在這個時候看到客人的煩躁。

“想喝酒的話,老先生……還有這位監察大人。”

酒保先生拖著給人疲乏感的長音,眯著眼睛慢悠悠的說著:“現在來得還太早了。這個點還沒上人呢。

“啊,事先宣告。我們酒吧的菜比外面可要貴上不少。可別點了之後又嫌貴……可不給退。”

不知為何,儘管同樣是那種拖著長音並且帶有大量滑音的精靈口音……但哈伊娜就是覺得,酒保的聲音沒有艾華斯的管家那種優雅的感覺。

或許是因為有一些地方的轉音太硬、太清晰,也或許是因為他的嗓子有一種長期吸菸導致的沙啞感,一聽就感覺有種流裡流氣的味道。

“貴多少?”

聽到這話,哈伊娜下意識的開口問道。

但她很快意識到,自己是來調查的。不管多貴的菜也得點。

倒不如說,奧斯瓦爾德管家給的調查經費就是在這個時候用的。

於是她立刻改口:“你們這裡都有什麼菜?”

“呵……”

在她身前的艾華斯忍不住輕笑出聲。

與這種新手一同調查,還真是一種奇特的體驗。

儘管野精靈酒保的反應很快,但他瞞不過艾華斯。他故意稱呼艾華斯為“老先生”,就彷彿他完全沒有看出艾華斯的身份。

但這是不可能的。

他這種外表大約像是人類三十多歲的精靈,應該至少也有一百多歲了。作為野精靈,他生活在市井之中;而精靈之血又讓他的記憶力與感知明顯強於人類。

艾華斯哪怕披著全覆蓋式的斗篷,但他的體型也絕不可能像是一位老人;光是觀察他的鞋子樣式以及露出來的下巴,他也就應該能把艾華斯認出來。

如果跟來的不是哈伊娜,而是奧斯瓦爾德……他立刻就能察覺到,酒保的行為太刻意了。

——前幾天,艾華斯與那兩位“筆友”會面時,就是來的鵜鶘酒吧。

而且當時的他非常顯眼。

“鵜鶘酒吧”是那兩位筆友特別指定的約會地點。那時艾華斯還能正常行走,行動靈活、體格強健,又想隱藏自己與惡魔學者接觸交流的事,因此是自己前來獨自赴約的。

但考慮到這是艾華斯從來沒有來過的地方,他還是提前了接近兩個小時出發,並且找了馬車伕把自己直接帶到了鵜鶘酒吧前。

說實在的,艾華斯要不是找了馬車伕,他還真未必能找到“鵜鶘酒吧”——誰能知道鵜鶘酒吧的名字不叫“鵜鶘”?

當艾華斯抵達時,距離約定的下午五點提前了一個多小時。但他早就考慮到了這件事,因此提前帶了一本書來看。

那是一本星銻語的神秘學書籍,《鍊金學暗語》。那些“均衡”道途的鍊金學者們,很擔憂自己的知識洩露出去、影響世間均衡。因此他們在寫書與同行交流時,就會使用一些外行聽不懂的暗語。

比如說“國王”、“王后”與“女王”,就預示著不同的東西。同理,“太陽”和“月亮”、“蟾蜍”與“飛龍”都可能暗示著什麼東西。並且基於“對外行保密”的基本原則,每一個鍊金學者使用的暗語都各不相同。彼此之間是沒有統一共識、共通的行業術語的。

他們自己都有自己的密碼本,秘密教授給自己的學生用於解碼;而如果是足夠優秀的同行,也能夠從那暗示中理解出他要表達的意思。

也就是所謂的“懂的都懂,不懂的說了也不懂”。

《鍊金學暗語》這本書中就舉例揭示了幾種經典的暗語。例子中,作者展示了一種製作“銻玻璃”的鍊金工藝。那是一種催吐藥,有微毒。而稍微再調整一下比例就可以得到“汞式銻”,那是一種微甜、濃稠、能流動的劇毒物質。

別的不說,這可是合成劇毒的知識!

這種禁忌知識正戳到了艾華斯的興奮點。在那喧鬧無比的酒吧中,他坐在角落專注無比的看書,一眨眼就看到了快六點。直到那兩人拍打著他的肩膀將他喚醒。

原本艾華斯只是打算與他們見一面就走。

不是懷疑他們,而是勞合區的治安的確不好。如果耽擱的太晚,哪怕打車也不一定安全——最近絞殺黨鬧得人心惶惶。

但當時已經拖到了飯點,他們邊喝酒邊聊天,越聊越是高興,越聊越是興奮。於是艾華斯干脆用了一張白幣,在原地叫了一份晚餐,請兩位“朋友”吃了極為豐盛的一頓菜,剩下找的錢他也沒有要回來,而是請其他客人們喝了一杯。

——因為他的這兩位朋友向他保證,就算晚一點也沒關係,他們會護送他回家。而吃完飯之後他們又聊了很久,最後離開酒吧的時候已經十點多了。

“零點零分,是召喚惡魔最合適的時間。”

那個光頭男人如此說著:“做好儀式大約要一個小時。而現在恰好到了這個點……要不要你也來親自試試看?”

……大約在那個時候,他就已經透過那幾個小時的對話,洞察了艾華斯內心渴求觸碰禁忌的炙熱慾望。知曉這個邀請艾華斯必然不會拒絕。

現在回頭想想……他們應該是故意約在這裡,又是故意遲到的。

既然已經到了飯點,陷入了飢餓、周圍又有其他客人點餐。那自是不會特別再去找其他地方吃飯。

那麼,兩位“偉大之紅”結社的惡魔學者會特地指名約他在鵜鶘酒吧見面,並且還阻止他帶他們去其他地方……是不是可以理解為,他們認為只有這裡是絕對安全的?

並且,一位外貌極為英俊、衣著打扮體面的上層社會的年輕人,在勞合區這種遍佈勞工與水手的廉價環境的酒吧裡,就著一杯不到半升的淡啤酒、一動不動愣是看了整整兩個小時書。

——既然如此,一個記憶力很好的酒保,有可能會記不住他嗎?

哪怕不是野精靈,而是一個人類酒保……他見到如此離譜的事,也至少能記整整一個月。而且會把他作為談資,頻繁跟其他人吹噓或是嘲諷他。

更不用說鵜鶘酒吧的人流量本就不算太高,一晚上的客人都到不了三十人。

所以,這個酒保絕對有問題。

他故意假裝自己認不出來艾華斯的行為,反而證明了他內心的膽怯。因為艾華斯披著斗篷來,意向上就是不希望他人認出自己的身份。所以他就順著艾華斯的意向來,試圖幫他一併隱藏身份。

這是為了降低他的警惕,把他暫時穩住;

同時,也是希望艾華斯能接下這個身份。

如果艾華斯的確想要隱瞞自己的身份,順著酒保的話假裝自己是一位“老人家”。

那麼他就不能明確與酒保對話,他們之間也就暫時不會發生交流。

——於是,就能拖延時間。

“阿德馬爾先生,是吧。”

結果,戴著兜帽的艾華斯突然開口道:“你是在等什麼人嗎?”

這是他昨天從其他客人那邊聽到的酒保名字。

“……什麼?”

聽到這話,哈伊娜有些疑惑的回過頭來:“你認識他嗎?”

但她看了一眼,卻沒能從艾華斯身上看到什麼特別的反應。

而當她回過頭來的時候,卻從酒保身上看到了明顯的驚愕與遲疑。

那一瞬間,她心中一動。隱約感覺自己把握到了什麼東西。

在她發問之前,艾華斯便輕笑一聲。像是確定了什麼。

“哈伊娜。”

艾華斯的聲音極輕,像是自己的上司、又像是師長。不僅沒有像之前那樣禮貌的稱呼自己為學姐,反倒像是上位者一般直呼其名。

但或許也正是如此,習慣於服從命令的哈伊娜卻在一瞬間精神了起來。

“是!”

她本能的集中了注意力,從艾華斯身後踏前斜斜半步,隱約將艾華斯護在自己身後,聚精會神等待著下一步的命令。

“拔劍——”

艾華斯命令道。

儘管還不明白髮生了什麼事,但哈伊娜毫不猶豫的選擇了服從艾華斯的指示。瞬息之間便抽出了鞘中的精靈劍。

劍刃如活物般滑出鞘來,純白色的光輝從劍身上亮起。

一道刺目的璀璨白光照亮了正午時分環境光本就明亮的酒吧。

哈伊娜原本湖藍色的眸子中,銀白色的光輪逐漸亮起。那是與【威權】之道的共鳴。

注入血脈中的力量正被逐漸啟用,充盈的力量灌入四肢百骸。氣浪以她為中心向著周圍呼嘯擴散,酒櫃上的那些酒瓶晃悠著、發出風鈴般雜亂清脆的輕敲聲。

那數量不多的客人們頓時一驚,一個接一個的離開了自己的位置、跑向了門口。

而見狀,那位酒保頓時面色一變、心中一驚。

——我暴露了?

為什麼?

他心中驚駭,又不明所以。

情況危急,他也選擇不再坐以待斃。

他深吸一口氣,面板之下像是有蠕蟲遊動般、有什麼東西鼓了起來。

紫色的紋路自下眼瞼為起始點,向著整張臉蔓延而出。如同暴起變色的青筋般,以網狀紋路覆蓋了大半張臉。只有嘴巴和下巴附近的一圈——也就是原本應該能長出鬍子來的那部分面板,沒有被紫色紋路覆蓋。

伴隨著他的深深吸氣,臉上的紫色紋路變得明亮起來。每次吸氣時,它就變得明亮起來,而吐息時則緩緩變按。

這些紋路如同詛咒一般飛快的在面板上蔓延,從袖口中蔓延而出、一直爬到十指的指尖。

“惡魔學者——”

哈伊娜認出了他的身份。或者說大致是認了出來。

超凡者可以使用神秘技藝與各種施法材料,在非戰鬥狀態下使用自己的超凡之力。但如果要動真格的,調動起道途之力來憑空釋放那些強大的超凡技能,就必須與道途進行共鳴。

每個人的共鳴特徵都各有不同,但共同點就是一定會有對應道途顏色的光效。

如同白色是威權之道的顏色,紫色就是超越之道的顏色。前者象徵著鑽石,後者則是紫水晶。

雖然她的確不認識這位野精靈具體的職業是什麼,但總歸是屬於超越之道的。

超越之道都是違法的!

那就權當對方是惡魔學者——

——艾華斯先生還真找到了!

她心中一喜。

雖然不知道艾華斯是怎麼辨認出來了對方的身份。因為她完全沒有看出對方身份的漏洞。

可一旦進入戰鬥狀態、這就是屬於她的專業領域了!

而看著面板下遍佈紫色蛛網紋路的野精靈酒保……看到如此明顯的特徵,艾華斯終於回憶起了對方的身份。

“罪惡樞紐鵜鶘酒吧”的老一,“惡行酒保”阿德馬爾!

印象中,那個雙臂粗壯如戰錘,佝僂而赤搏、上半身遍佈深紫色發光紋路的壯漢——

他的形象與充氣般逐漸膨脹起來的野精靈,逐漸重合了起來。

——本來艾華斯只是想讓哈伊娜嚇唬一下他,給點壓力的。

沒想到他還真吃不住壓力,輕輕壓了一下就直接變身了!

這下可就直接找對正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