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的中年人自我介紹他的名字叫做黎緒,雖然說是個中年人,但法師漫長的中年期倒談不上油膩,他們反倒會有點世故的魅力。按他自己說的他是個歷史學者。羅奇稍稍有點懷疑,學究不是這個樣子的,他更像個尋寶獵人。正好他們的談話也算告一段落了,麻江就完全被這個人吸引住了。

所謂尋寶獵人,其實是個古老的職業。法師們總是居無定所,不像人類那樣老老實實地守土在地,性格也比人類孤僻,大部分偉大的法師最後都是下落不明。幸好偉大的孤僻症法師在人類的眼裡常常就是世外聖人,在過去的好時光裡,在法師的附近常常會形成人類的村落。結果從人類的史書、地方誌,甚至是神話傳說狐鬼怪談裡,經常能反推出大法師的蹤跡。這樣的大法師使用過的水晶或是玉石,就是無上的至寶,是尋寶獵人追逐的目標。

不過這些都是羅奇的推測。

他沒跟這個叫黎敘的人說上一句話。不知道為什麼,黎緒也一眼都沒往羅奇這邊看,就好像他根本不存在。

羅奇也不是非要成為話題中心的自戀狂,所以沒太在意,何況他還虛弱著,過不了一會就有些昏昏欲睡,對他們的聊天似聽非聽。

“你覺得人類什麼時候會真正發現我們的存在?”黎緒問這句話的時候,羅奇突然清醒了過來。

他抬起沉重的眼皮,酒館裡的燈暗了許多,唱歌的姑娘們不知道什麼時候離開了,音樂還在金箔巧克力的廊柱間低迴旋轉。在這樣的場景下,黎緒的神色有些莊嚴。他的眼角已經有不少細紋了,但他的眼睛熠熠生輝,眸光瑩潤如同高僧。

羅奇明白這個,酒會轉到下半場的時候,瘋癲的法師們也會開始變得正經起來,突然開始談一些自以為充滿哲思的問題。根據他的觀察,人類也有這個毛病。熱熱鬧鬧的宴會接近尾聲的時候,狂歡的氣氛稍退,曲終人散的寡淡憂傷就會侵入心肺,人類開始談論人生意義,拍肩搭背訴說兄弟情誼姐妹緣分,可等第二天酒醒以後每個人剩下的都只有宿醉的頭痛。

麻江沒有說話,看起來喝得已經有點發傻了。

黎緒耐心地等待著他的回答,雙眼的寧靜彷彿來源於內心深處的智慧——所以既然這麼有慧根,羅奇就很納悶他是怎麼選中麻江這個大傻瓜來攀談的?麻江可能是個天才的醫者,但肯定不是個善於哲思的人。

麻江看起來確實特別不想聊這個話題。但他不太擅長應對這種執拗的提問,他連杜正一都對付不了,更不要說那種老油條。羅奇都開始可憐麻江了。

“人類應該不會發現我們吧。”麻江說,敷衍的十分明顯。

“我不覺得。”黎緒微微一笑,悠閒地端起酒盞,手指在鈞窯的瓷片上來回撫摸著,彷彿在感受著陶瓷的暖意,“人類一直在步步逼近。”

麻江開始有些不自在起來,他在凳子上挪了挪,“我們一直跟人類住在一起,本來就很近。”

羅奇知道麻江在裝糊塗,黎緒更明白。

“除了跟人類住在一起,我們還能住在哪裡呢?南北極?人類並沒怎麼給我們留空間。”黎緒故作為難地說道,又搖了搖頭,“我也研究他們的歷史,在他們所有的歷史階段,他們對待異類的態度差不多都是趕盡殺絕。”

麻江似乎深受困擾,他揉了揉自己的一頭捲毛,疑惑地說道,“其實人類也不是沒有發現過我們,發現了也不是什麼大事,心理干預可以挺容易地讓他們忘了這事。”說到這裡,他沒心沒肺地笑了,“人類特別容易被催眠,有時候人類自己都可以催眠自己,他們可以賣不存在的產品給別人,還可以集資做不存在的生意,太逗了。”

羅奇猜他說的可能是傳銷,他估計黎緒不一定能知道麻江在說什麼,黎緒的年紀都夠做麻江的爹了。

“醫生,”黎緒溫和地笑了笑,語氣卻重了一些,“你肯定比別人更明白,具有心靈感應能力的法師現在已經不多了,不一定能夠及時地完成心理干預。更不用說如今人類的網際網路傳播速度驚人,眨眼之間這個世界上的每個人都有可能知道我們的秘密,到那個時候再也沒有什麼心靈感應力量可以清洗數十億顆腦袋了。”

麻江的手指離開了酒杯,他的指頭空捻著,羅奇注意到他的神色變的嚴肅了,神情看起來有些遊離。

黎緒對他的對抗情緒視而不見,“人類的科學大都沒什麼可取之處,只有生物學值得注意。他們提出了一個觀點,如果一個生物種群的數量過少,就會不可避免地產生衰退。”

羅奇突然明白過來黎緒在說什麼了,也明白了麻江為什麼變得這麼僵硬和不隨和。氣憤之下,羅奇脫口而出,“那你是什麼意思?你覺得法師們應該離開人類社會,找一個閉塞的小村子,大家一起上炕生孩子?這些陳詞濫調現在還有人說啊?”

黎緒失手丟掉了手裡的鈞瓷酒盞,小碗形的酒盞斜磕在桌面上,打著滾滑出去,殘酒淋淋漓漓地灑了一桌子。

麻江愣住了,大概沒想到羅奇這麼敢說,他剛才都以為羅奇已經睡著了。

羅奇一怔,對自己的殺傷力有點困惑……想不到人年紀大了這麼不經說,他不過就是激烈一點地表達了不同意見。

黎緒沒有在乎狼藉的桌面,他的目光向羅奇沉甸甸地壓了過去,羅奇本能地別開了目光,雖然他滿心的不服氣,可是本質上他不是個能跟長輩對著叫板的人,剛才是一時氣憤衝口而出。

“不好意思。”黎緒慢慢地說道。

羅奇一點也沒覺出來他不好意思,一絲熟悉的傲慢正從他的眉眼唇角逐漸清晰地流露出來。倏忽之間羅奇的意識自動識別出黎緒剛才的失態是怎麼回事,雖然他還沒有想清楚,但熟悉的羞恥竄了出來,燒熱了他的腦門,他不知不覺坐直了脊背,耳畔轟鳴起來,本能地抗拒黎緒馬上要說破的事。

可惜他總是準備不好接受羞辱,儘管他的耳朵雖然充滿了蜂鳴聲,他還是聽清了黎緒後面的話,“你連一點氣息都沒有,所以我一直沒發現你坐在那兒,對不住了。”

羅奇的嗓子彷彿粘在了一起。

“你真的是法師嗎?”黎緒疑惑卻嚴厲地問道。

“呵呵呵,”麻江插了進來,臉色也有些不好看,“別,黎先生,這是怎麼說?”

羅奇胸口翻騰,還能分出精神來領會麻江的意思,跟人類生活在一起是一回事,把人類帶進法師的圈子是另一回事,麻江擔不起這個罪名。

黎緒瞥了麻江一眼,謙遜地笑了笑,“誤會了,我沒有那個意思。只不過他身上沒有半點魔法的痕跡,所以我猜他很少使用魔法,可是從來也沒有法師能忍住不用自己的力量。所以我很好奇,這才忍不住問一問。”

麻江放下了酒杯,尋思了一下,客氣地笑了笑,目光落在羅奇身上。大約是表示他是站在羅奇這邊的,如果羅奇打算回敬點什麼,他完全可以理解。

羅奇卻懶得真的去理論什麼,這種事在他的生活裡發生了太多次,多到已經讓他覺得有些疲憊了。他只是覺得眼前的情景熟悉得奇怪,彷彿不久之前他曾經在哪經歷過。他的視線無意地落在那隻扣翻在桌面上的鈞窯酒盞上,那東西看上去跟喝茶的很像,他不久之前跟杜正一喝過幾次茶了。突然之間,他恍然大悟,震驚地望著黎緒。就在幾天以前,在學校附近的茶館,這塊大陸上最了不起的法師裴樞,他第一次走到自己桌邊坐下的時候,眼裡也是隻有杜正一。

這番對比讓他猜想到像裴樞那樣的法師並不是用眼睛來看待這個世界的,他們一定是習慣了觀察能量,杜正一也有這個趨勢。如果打個直觀的比方的話,他們習慣性看到的是能量檢視,好比人類使用的紅外線檢視。在大法師的“紅外檢視”裡,他就像一個不帶熱輻射的屍體,跟環境融為了一體。

換句話說,羅奇在大法師的視野裡,是不存在的。

他抬起頭望向那個文質彬彬的陌生男人。真有意思,他走進這間酒吧,一眼就看中了麻江,還滿口謊話地說感覺到的僅僅是麻江施法之後留下的痕跡。

男人垂著眼睛,也看著他,目光猶如芒刺。羅奇只不過是個剛過二十歲的年輕人,在一個小時之前還與他沒有半毛錢交情,到此為止也不過是一句話的冒犯,他一個幾十歲了的文明人,卻隱約流露出恨不得追打小孩子的熱望。

羅奇“哼”了一聲,搖了搖頭,先移開視線。

麻江慢慢地說道,“要是按照百十來年前的標準來看,我們這一代的法師跟人類也沒什麼差別。我猜嘛,可能是農藥噴的太多了,導致精子質量太差。”

“這就是種群衰落的特徵。”黎緒安靜地望著麻江,又看了一眼明顯牴觸著他的羅奇,“連人類現在都知道這個道理,近親繁殖會產生畸形兒。我們的人數太少的話,難免大家的基因都有點像。”

他說話的語調依然帶著舒緩的抑揚頓挫,字字清晰,但是羅奇的情緒卻像是一桶汽油澆進了本來就熊熊燃燒的火堆。他猛地站了起來,起來的動作太快,酒杯被衣服帶翻滾下了桌面。

“羅奇!”麻江拉住了他的手腕。

他重重地甩開麻江的手,怒火快要衝開他的頭蓋骨了,肺部火辣辣地刺痛著。

“羅奇!”又是一聲喚,來自他的身後。

一隻手突然從後面伸過來,按在他繃緊的肩膀上。

他惱火地回過頭去,就迎上一道帶刺的視線,杜正一就這麼按著他的肩膀,一副鷹隼逮著耗子了的傲慢樣,眯著眼睛威脅地看著他。羅奇霎那間清醒過來,彷彿一桶冰水淋下來,他那堆火被熄滅的差不多,只剩下小火苗,嘶嘶地冒著煙。

“你在幹什麼?”杜正一問道。

羅奇沒有說話,他轉回頭去盯著黎緒。果然,杜正一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的眼睛欣喜地上下打量著杜正一,嘴唇亢奮得微微顫抖,那副樣子就像一百五十歲的老色鬼剛嗑了大力丸轉頭就看見了活色生香的妙齡少女。現在羅奇可不覺得他很有魅力了,他根本就像一隻四處尋找腥味的鬣狗。

下意識地,羅奇挪了一步,站在黎緒和杜正一之間,擋住了杜正一。他知道自己這種彷彿保護杜正一貞操的行徑細想肯定很可笑,只是黎緒讓他本能地覺得噁心。也許那個小老頭真的是尋寶獵人,只不過他尋的寶是像杜正一那樣的人,他們才是整個魔法世界中已經少之又少的瑰寶。

羅奇成功地截走了黎緒的注意力,一絲好奇從那副歷盡歲月的瞳仁裡一閃而過。

杜正一的手在羅奇的肩頭緊了緊,抓住了他的注意力,接著問道,“我剛才聽見有人說你是近親生的?”

羅奇的臉紅了,黎緒倒表現的相當坦蕩自然,他只不過微微一笑,對小輩的猖狂報以極大的寬容。

結果杜正一根本不買他的帳,不知道見好就收。羅奇想起來,就算面對裴樞大法師,他也是那副德行,杜正一就好像天生腦後有反骨。

“我聽說有一個人類,他是舅舅和外甥女生下來的,他也有些關於物種優劣的觀點。”

羅奇被逗笑了,“你不是不瞭解人類嗎?”

他望向陌生人,男人的臉色終於沉鬱起來。

“有必要了解的知識我還是有儲備的。”他用手指頭在羅奇的後腦勺上磕了兩下,好像想試試他的腦袋是不是空的。

“沒有必要這麼敵對。”陌生人說,他的語調是平穩柔和的,帶著一絲屈尊降貴的勸慰腔調。羅奇突然意識到,這些其實跟年齡無關,這個男人一定習慣了身居高位,。

“你知道我說的都是對的,像你這麼聰明的人,又受過良好的教育,你不可能看不清真相。”男人繼續慢慢地說道,抬起眼睛望著杜正一。“作為年輕人,也許應該更多一些歷史責任感。”

杜正一回望了他一陣子,卻什麼都沒有說。

於是那個男人覺得他又可以開口了,他問了一句相當深沉的話,“你瞭解歷史嗎?”

這回羅奇沒有聽懂,覺得有些莫名其妙。

男人的唇邊綻開一絲可疑的微笑,“你看見過未來嗎?”

羅奇覺得杜正一好像生氣了,他剛才隨意搭在他肩膀的那隻手突然變得僵硬。

“你相信靈魂嗎?”男人低沉地追問,聲音輕得幾乎快要聽不見了。

羅奇再也忍不住了,“這怎麼說?歷史,未來,靈魂?這不就是我從哪裡來,要到哪裡去,我他||媽是誰?搞沒搞錯?法師聊哲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