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七章 朱允熥的夢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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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就是個沒人要的孤兒。
朱樉幽怨自哀的縮到一旁,伸頭看著圍在桌子前,扒拉著飯菜的三個大侄子。
還要防備著老爺子是不是掃過來的,那陰森森的眼神。
而在桌前,朱允熥幾人真的是吃的很香。
皇家的飯菜並沒有多麼的豐盛珍貴,也沒有什麼龍肝鳳膽,虎鞭熊掌。
至於百姓戲言的,皇帝老爺子頓頓都吃白麵饅頭,大肉包子,自然也就是一句笑談。
春日裡,江南吳地最常見的芽菜和草頭,只需要清水焯一遍,再過一下油就是一道清新的美味。
被油煎的兩面金黃的蒿子粑粑,更是極具時節氣息,亦是江南人家春日裡趕著時節常吃的東西。
醬肘子更是一道沒有技術的吃食,這玩意重在醬料,重在火候,徐家的廚子自是做的極好的。
唯有廬州府的雞湯,需要宮中去廬州府採買,三年生的老母雞燉出來的雞湯,頂層一片金黃的是沒有一點油膩的雞油,撥開雞湯下麵就是清澈的煨著幾樣不太重味的草藥。
這個時候,滑嫩嫩的雞肉,反倒是多餘。
並不算奢侈,也不算滿天下人都能吃到,但尋常富足百姓人家,偶爾也能吃上一頓的家常飯菜。
從朱高熾碗裡夾過來草頭菜,搶過來蒿子粑粑,又從朱尚炳的面前奪過來一根飽滿骨髓的醬肘子。
喝上一口散發著清香的雞湯,轉眼間朱允熥已經是吃的滿嘴油光,臉頰漲紅。
朱高熾憤憤不平的白了朱允熥一眼,朱尚炳如同餓虎護食的發出吼吼的聲音。
兩人以並不比朱允熥慢的速度,飛速的進食。
朱元章坐在一旁,重新翻閱有關於交趾道的軍政奏章,一邊忙著手拿一支勺子,為三個大孫子盛湯添菜。
眼看著三個人吃的是油水飛濺,骨頭渣子掉的滿地。
朱元章便是老大的開心喜悅,這比自己品嚐到最可口的飯菜,還要喜悅。
「咕咕咕……嗝……」
剛剛還在啃著醬肘子弄得滿手油的朱尚炳,忽然頂著塞滿食物的嘴,漲紅著臉出聲。
朱元章笑著瞪了一眼,送去一碗雞湯:「你這孩子,沒人和你搶,吃完了爺爺再讓你大伯叫人送過來。」
已經吃飽肚子,正在喝雞湯的朱允熥,眯著眼瞧著朱尚炳,然後一伸手便衝著他的後脖上砸了一拳。
似乎是這一拳起了作用。
堵在朱尚炳嘴裡的食物,順著喉嚨直接進到了肚子裡。
朱尚炳長出一口氣,端起碗就大口的喝著雞湯。
已經開始擦嘴的朱高熾,看向朱尚炳,哼哼一聲,一切盡在不言中。
朱元章笑看著孫兒們之間的親近。
伸手將面前的奏章蓋住,輕聲道:「交趾道的事情,不在軍略,不在征討,不在殺人,而在後面的救人、安民、疏通、興旺百業。」
照舊是在一旁翻閱書本的朱標,合上了書本,雙眼餘光默默的瞧了過來。
朱允熥和朱高熾兩人則是立馬停下了手上的動作。
朱高熾偏頭看向一旁的朱尚炳。
啪的一聲。
便將還要讓最後一根醬肘子伸手的朱尚炳給拍停。
朱元章則是繼續道:「你們在交趾道的佈局手筆,爺爺都看過了,做的很不錯,征討軍略之下,還能做到這些事情,已經難能可貴。」
這就大抵是期末考試之後,家長們拿到試卷,然後對自家孩子做過的總結一樣。
朱允熥三人安靜的聽著。
朱元章笑笑:「流通一詞,是咱在交趾道的
奏章上看到最多的字眼。熾哥兒這個監軍部軍司馬在用,咱洪武二十五年的恩科狀元郎高仰止也在用,凡交趾道的三司官員皆在使用。
這便說明,你們的政策是起作用的,是有利於交趾道百姓安居樂業,有利於我大明對交趾道長治久安的。
只是流通一詞,你們誰能為爺爺再詳盡的說一說。」
朱高熾看了眼老爺子,然後便默默的看向朱允熥。
朱尚炳更是直接指向朱允熥:「爺爺,這事都是熥哥兒做的,他最懂。」
朱元章亦是笑笑,眼含期待的看向默不作聲的朱允熥。
朱允熥正皺緊眉頭,好讓自己的思慮能夠更加集中。
朱元章也不急切緊迫,只是默默的注視著、等待著這位被自己寄予厚望,將要委以重任的嫡長孫給自己作答。
一旁的朱標已經是對著內官總管孫狗兒招招手。
「命人於旁記錄。」
太子小聲的吩咐著,孫狗兒立馬壓著腳步從一旁取了筆墨和小桌桉,親自持筆坐在桌桉前,目光熱切的等候著太孫的開口。
朱允熥沉吟良久,面對著老爺子、老爹,還有身邊的兩個兄弟,不遠處悄悄抬起頭的老二書。
「大明的物產,實則足以讓所有人都吃飽肚子,過上衣食無憂的日子!」
朱允熥一句話說完,便立馬從老爺子、老爹還有眾人的臉上掃過,然後小心翼翼的將雙手撐在地上,準備著隨時逃離可能會變成血腥之地的現場。
這是一個在任何時候,都會讓當權者沉默的話題。
其中更是深深的涉及到了資源分配和生產力分配的問題,以及最終的利益分配問題。
如今的大明,富有中原十一三道,千百州府,千萬百姓,無數的良田。
讓所有人都能吃飽肚子,過上好日子,從資源總量上而言絕對不是天方夜譚。
可放在人世間,卻莫名其妙的變成了一個難如登天的事情。
食肉者鄙。
人類的慾望,大概才是摧毀人類的根本病症。
沒人願意將自己碗裡的肉,送給高門之外衣不遮體、食不果腹的窮苦之人。
所以,才會有那句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的千古願景。
豎著耳朵的朱允熥,等待了許久,卻一直沒有等到有誰暴怒呵斥自己的動靜。
懷揣著擔憂,朱允熥默默的抬起頭看向老爺子,以及和老爺子坐在一塊的老爹。
只見老爹正目光幽幽、感慨萬千的盯著自己,不做一聲。
老爺子則是滿臉悵然,神色有些讓人擔憂。
朱允熥看向一旁的兩兄弟。
朱高熾迎著朱允熥的目光,皺著眉杵了杵身邊的朱尚炳。
不見對方有反應,朱高熾便伸手送到了朱尚炳的腰間。
拇指和食指夾起一塊肉。
順時針的向著一側扭轉。
「啊!」
滿臉漲紅的朱尚炳吃疼的驚呼了一聲。
然後便滿目驚恐的瞪著朱高熾,惶惶不安的瞥了近前的老爺子一眼。
朱元章看了看鬧出動靜的孫兒們,長嘆一聲,目光閃爍的看向朱允熥:「至正二十七年,咱讓百室清查直隸田畝,堪合天下良田、人丁。那時候,百室便和咱說,只要咱當上皇帝,天下人就都能吃飽肚子……」
皇帝輕聲念道著早在二十多年前的事情,神色一片悵然。
似乎是陷入到了二十多年前,大明還在初創時的光景,那時候天下民生凋零、百業待廢、兵亂不斷。
朱允熥默默的聽著老爺子的追憶。
至正二十七年,大明還沒有創立,老爺子還沒有稱帝。
要到後一年,當時的吳王軍取山東、進兵河南,奪取潼關,佔據關中,再去陝西、陝北、甘肅、河北之後,才在應天城登基稱帝,國號明。
而老爺子所提及的百室,也就是大明的開國輔運推誠守正文臣、特進光祿大夫、左柱國、太師、中書左丞相、韓國公,賜鐵券,子孫世襲罔替的淮右文臣第一的李善長。
當年老爺子讓李善長暗中清查堪合天下田畝、人丁,這樁事情朱允熥明顯是不知曉的。
就連一旁的朱標,在這個時候也露出了恍然的表情。
很明顯,所有人都還以為,大明朝的魚鱗冊是在創立大明之後才開始弄的。
老爺子這時候在追憶過往,眾人都不敢出聲。
等待了良久,朱元章長嘆一聲,而後提振心氣,哈哈兩聲,拍著大腿道:「咱又何曾不知,這座天下是何等的富饒,若是天下一心,又何至於有百姓流離失所,不得安居樂業。又如何能不似咱此刻一樣,孫兒皆在身前,享天倫之樂。」
天下永遠難得一心。
朱允熥深吸一口氣,沉聲道:「孫兒此次回京,便要踏踏實實的待在應天,想要依著自己的想法做些事情。」
朱元章眉頭一挑:「流通一事?」
朱允熥點點頭。
「禹別九州,隨山浚川,任土作貢。禹敷土,隨山刊木,奠高山大川。
天下四時分明,九州八荒遼闊。人以地分,方言不同,風俗不同,物產繁雜。
橘生淮南則為橘,生於淮北則為枳。
東南兩季水稻,交趾可三,大河之北獨只一季,麥、粟有別。
孫兒想要讓北平百姓能吃上新鮮的荔枝,想要交趾道的百姓吃到北方的麥面。四川道的百姓能任意購買山東道的物產,陝西道百姓可為家中添置廣東、廣西道的產出之物。
陰陽調和,以商賈通行天下,促天下物產流通,朝廷徵收稅賦,居中調劑,百姓承惠。
貨運流通,朝廷便可廣開財源,百官定策,江南賦稅供西北百姓之用,天下南北,同安同樂。」
朱標觀嫡子,察陛下,輕聲道:「驅商賈貨運天下,朝廷開源商稅,可行也。」
朱元章默默點頭,皺眉沉思。
朱允熥則又道:「上林苑監培育天下良種,土地有總數,良種產量卻無數。收羅天下良種,大明培育測試栽種。以更精良的手段耕種田地,保護地力,防治蟲害。凡天下官,需知天下糧。」
「溝通南北東西,縮短商賈通行費時。放開戶籍限制,百姓於一府之地可自由通行,促進民生百業興盛。懸賞民間精良技藝,工部、匠作不可故步自封,當銳意進取。凡能提高量產、提高物產之物,皆需褒獎激勵。」
「禁厚葬、禁熔錢、禁金銀之祭,鋼鐵熔於海船,煉於兵械、農具。開海運,收寰宇物產,傾銷中原之物。」
又是一番長論說完。
朱允熥默默抬頭。
只見殿內不知何時,那些伺候在周圍的內侍和宮娥,除了正在奮筆疾書的孫狗兒以外,盡數退下。
一旁的秦王朱樉已經將腦袋埋在了胯下,不斷的無聲拍打著自己的一側耳朵,似乎是想要將自己聽到的話都從腦袋裡拍走。
朱標臉上露出一抹笑容:「涉民、匠、商事,蓋農業、商賈、祭祀、海運物。這一遭交趾道之行,收穫頗多,經年之思業已沉澱。」
朱元章回頭看了一眼身後負責記錄的孫狗兒,大孫子今天說的話雖然算不上太多,但每一項都可以單獨拎出來去推敲琢磨。
見到孫狗兒給了自己
一個肯定的眼神,朱元章點點頭。
而後笑著臉看向朱允熥:「如今,你想做什麼?」
「孫兒想回宮好好的睡一覺。」
朱允熥直愣愣的將心中最真實的想法說出口。
殿內,忽的安靜了下來。
朱高熾眨了兩下眼睛,以為熥哥兒會在這個時候提出要先推行一兩件事情。
朱標也有些意外,自己兒子說了這麼一番話後,竟然是想要回宮睡覺?
朱元章亦是頗為意外,他已經做好了大孫子向自己要權的準備。
唯有朱尚炳。
大概是剛剛才吃飽了肚子,在一片安靜之中,竟然是不加掩飾的打了一個哈氣。
然後眨著起了淚水的雙眼,茫然的看著眾人,小聲的滴咕道:「是不是可以去睡覺了?」
朱高熾揚天長嘆一聲,以手掩面。
這廝實在是拉低老朱家的智商底線。
朱元章則是哈哈大笑起來。
「去吧!」
「都下去好生歇息著。」
「如今南方新徵平定,也都回來了,往後有的是日子,爺爺還要看著你們一個個都成親生子。」
最後,老爺子終究還是暗戳戳的暗示了幾人。
朱允熥乾笑一聲,抬頭看了老爹一眼。
朱標點頭揮揮手。
朱允熥便帶著朱高熾和朱尚炳兩人起身。
「孫兒告退。」
……
「將今日所記封於秘匣之中,除朕與太子之外,不得閱之。」
等到孫子們都走了,朱元章便轉頭看向孫狗兒,沉聲吩咐著。
孫狗兒點頭領旨。
朱樉看了看氣氛,小心翼翼的爬起身,輕聲道:「兒子也告退。」
說完之後,也不等人答應,朱樉就已經是提著衣袍,捻手捻腳的壓著腳步,屏住呼吸,要往殿外離去。
「你給老子站住!」
忽的,朱元章站在朱樉的身後,低喝一聲。
朱樉兩肩一抖,雙手一顫,彎著腰低著頭轉過身。
朱元章看著老二的樣子,不禁鄙夷的瞪了兩眼:「跪下。」
噗通一聲。
朱樉沒有一絲猶豫的就跪在了地上。
朱元章咬咬牙,上前就是一腳。
踹翻老二之後。
朱元章便揮手怒指朱樉:「老子給你的差事,不辦也得辦!再有今日之事,此生就伺候在你母后神位前吧!」
朱樉連忙爬起來,跪在地上,頭搗如蒜。
「兒子再也不敢了。」
「再也不敢了。」
……
「你是怎麼敢在爺爺面前奏對的時候,說想睡覺的?」
往東宮去的甬道里,朱高熾頗為好奇的看向春風滿面,沒有一絲睏倦之意的朱允熥。
朱允熥微微一笑,轉頭看向一旁還在哈氣連天的朱尚炳,輕聲道:「說不如做,說的再多不如踏踏實實的做好事情。」
朱高熾皺起眉頭:「你現在到底想做什麼?」
朱允熥看了一眼不遠處的東宮宮門。
轉頭看向朱高熾:「不知道解縉和夏原吉有沒有來,回了東宮再說。」
朱高熾茫然的點點頭。
他竟然不知道朱允熥今天回京,已經是叫了解縉和夏原吉兩人到東宮。
三人終於是進了東宮。
朱尚炳什麼也沒說,打了個哈哈揮揮手,衝著兩人丟了句話,就要東宮的內侍帶著他尋個地方睡覺。
這孩子是真的吃困了。
兩人正要去東宮小書房,問詢趕過來的湯鵲清、沐彩雲兩人,已經是領著一幫小的趕了過來。
朱允熥在二妹、三妹、小二十三叔腦袋上敲敲,又捏捏湯鵲清、沐彩雲兩人的臉蛋,最後吩咐彩蓮和彩蝶兩人為自己燒水預備沐浴。
而後,又交代一聲,這才和朱高熾兩人趕往東宮小書房。
等朱允熥到了小書房,就看到解縉和夏原吉兩人,果然是已經到了。
「臣參見太孫,參見燕世子。」
解縉和夏原吉兩人,站在小書房外的院中,聯袂上前躬身作揖施禮。
朱允熥擺擺手:「都進去說話吧。」
四人一同走進小書房。
朱高熾搶先拿下了燒水煮茶的活計。
解縉和夏原吉兩人只能是乾巴巴的收回慢了一步的手,並肩端坐在茶桌前。
等到朱允熥褪下外衫,盤坐在了茶桌後。
解縉率先開口:「殿下交趾一行,軍功彪炳,吏治通暢,新徵之地政通人和,百姓安定,臣於應天聞之,崇仰無比,恨不能隨行左右。」
坐在解縉身邊的夏原吉不由外頭看向解縉,眼睛裡充滿了疑惑。
他解大紳竟然還能說出這樣的話來?
朱允熥亦是笑吟吟的看向解縉:「能讓大紳兄說出這些話,也是為難你了。」
解縉左右看看,對著朱允熥眨眨眼,搓搓手,卻不說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