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一十三章 二人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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吏部尚書公房內。
詹徽和任亨泰兩人盡數沉默了下來。
公房外,吏部官吏抱著書卷奏章文書走動的腳步聲,清晰入耳。
茹瑺看向兩人。
三人已經是同朝為官多年,相互之間早就熟悉無比,雖然偶有因為朝政觀點不同而發生爭執,可相對而言,大多數時候都是站在同一陣營的。
沒有做出掩飾的詹徽、任亨泰兩人,心中所想,茹瑺一眼便能看出。
他輕笑一聲,無奈的搖搖頭:「民不易,官不易。天下哪有那麼容易的事情……」
說完之後,茹瑺便默默的看向對面的詹徽。
他是吏部尚書,是大明六部頭等,天下文官魁首。
後面的很多話都該是他詹徽來說才是。
只是,茹瑺並沒有看到詹徽有開口說話的意思。
只能苦笑道:「陛下非弒殺之人,可若有朝一日,我等……恐怕陛下也不會心慈手軟的。到那時,我等又該如何自處?當真如古雍兄每每出口,便是乞骸骨,告老還鄉?」
說著話,茹瑺轉頭默默的看向一旁的禮部尚書任亨泰。
古雍是任亨泰的字。
任亨泰搖了搖頭:「我只知道,今年原本該是定在春天的春闈,到現在才將將要開始。」
聞言,茹瑺目光微微一閃。
除了洪武二十五年的恩科之外,大明前幾次科舉都是在春天裡進行的,也因為被稱之為春闈。
按理說,今年乃洪武二十五年,是自洪武二十四年春闈之後,正常的三年一次春闈恩科。
但今年偏偏一直將春闈給拖到了現在即將入秋的時候。
春闈變秋闈。
詹徽伸手輕輕的敲響面前的桌面。
隨後在茹瑺和任亨泰的注視下,他終於是緩緩開口:「為官艱難,太孫現如今也已成了大明二人之下,未來的朝局如何,自不必說,做好各部的分內事才是長久之計。」
「二人之下啊……」茹瑺感嘆了一聲。
祭祀、宗廟之外,太孫遇王受禮。
這就是將太孫的政治地位給拔高超越了宗室諸王,徹底奠定了大明未來的政局方向。
茹瑺大抵是因為執掌兵部的緣由,膽氣也比其他人大了一些,只聽他幽幽道:「說句僭越之言,便是如今陛下和太子雙雙……我大明還是現在這個大明……」
「良玉慎言!」
任亨泰一把抓住茹瑺的腕臂,瞪大了雙眼沉聲提醒。
「這是好事啊!」詹徽帶著笑聲說了一句,然後臉色漸漸冷漠下來:「可也不是好事。」
太子十一旒冕、紋章,太孫十旒冕、紋章。
這已經是在太子和太孫的原有地位上,再一次重申和確定了,大明朝下一任和下下一任君主的人選,在大方向上只要不出現劇烈的波動,是不可能再有變化的了。
這對於天下而言,自然是好事,對社稷蒼生更是母庸置疑的大好事。….
國家傳承有序,不會出現因為皇權繼承而帶來的政變等等會造成天下動亂的事情發生。
朝局是穩定過度的,對百姓幾乎沒有任何的影響。
這樣的事情,歷朝歷代總是君王們在年邁之後最頭疼的事情。
哪怕沒有出現政變、兵變之類的惡性事件,卻也不是一帆風順的。
舊的固執的一批人會被驅逐,新人佔據位置。
權力的更迭,會持續數年之久。
可對於詹徽他們這些已經將官途幾乎走到頭的人來說,卻也是不好的事情。
皇位的有序傳承,則
意味著他們在這一過程之中,不會有寸功產生。
皇權的更迭,和他們是不相干的一件事情。
茹瑺的僭越之言是沒有錯的。
哪怕今天陛下駕崩了,明天太子就能順理成章的登基稱帝,沒有任何人有理由阻攔反對,他們這些文官可就成了透明人。
哪朝哪代皇權的更迭,朝廷上不是要選出幾名輔政大臣的。
可現在不會有了。
因為這件事情,和他們沒有半毛錢的關係。
就算是太子今天也一起薨逝了,明天太孫同樣可以沒有任何阻攔的登基稱帝。
那大明朝要他們這些文官有何用?
他們在朝堂上,又有什麼用?
茹瑺哼哼一聲:「好與不好又如何?張二工等人現在是半分動不得,陛下和太孫要提拔有功之臣,沒有半點可以挑剔的地方。你我等人就算是明經八股科舉出身,又如何?」
「倖臣……」任亨泰低哼道:「就連說一句張二工他們是倖臣都沒有藉口。」
詹徽搖搖頭,為兩人添了茶,才繼續道:「魏樊等人當時站出來奏諫,可見下面的人心中的想法,眼下啊……我等只能穩住朝廷,不然若是出了錯,還得是我等扛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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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為吏部尚書、左都御史的詹徽,一直在輕輕的轉動著手中的杯子,安靜的注視著眼前兩名同僚多年之交的言辭。
等到茹瑺終於是將心中積攢的鬱悶發洩完之後。
詹徽這才微微一笑,而後笑出聲來。
等到茹瑺疑惑不解的看向他的時候。
詹徽這才開口道:「如今,老夫以為更應該交趾道官吏考核任職一事。」
茹瑺撇撇嘴:「這有何的,交趾道乃新徵之地,一切都要從簡,從簡……」
說到這裡,茹瑺忽的合上了嘴,雙眼漸漸放大。
詹徽哼哼一聲:「洪武二十五年的兩榜進士,除了高仰止這位狀元,還有餘下的部分心學進士,是直接領旨上任的。其他人還有被徵召南下的舉人,在選官上任之前都是加了一道考核的吧。」
任亨泰拍拍茹瑺的肩膀,低聲道:「這件事我親自盯過,選交趾道提刑按察使司官,考大明律等。布政使司官,加考算術、農學等。選清化大都督府、交趾道都指揮使司官,加兵法試。」
茹瑺雙眸不由自主的收縮起來。
詹徽卻是笑吟吟的看著他,幽幽道:「現在明白為何老夫會說這件事了吧。科舉兩榜進士,不再是我朝讀書人,能一步登天,踏足官場的途徑了。
交趾道乃新徵之地,一切都以穩定局面為要,可即便如此,太孫坐鎮交趾時,卻仍然要增加這一道選官考核制,可見一斑。
如今太孫回京,加十旒冕、袞服,大明二人之下,良玉覺得,太孫是否會將交趾道所行之事,再帶回中原?」
茹瑺臉色逐漸煞白起來,良久之後,喉嚨聳動了幾下。
「難道就沒有辦法了嗎?」….
此刻,這位執掌大明兵部的部堂尚書,渾身帶著一股無力感。
非是為了自己。
僅是為了這天下文官未來。
詹徽斜覦著茹瑺:「有法子啊,你敢嗎?你願意嗎?」
茹瑺搖搖頭。
法子很多,可他不敢,也不願意。
「等著吧,等著會不會有那麼一天到來,等著將來到底是個什麼景象吧。」
詹徽幽幽開口,伸手拿起茶蓋,將面前的茶杯蓋上。
任亨泰看了一眼,站起身,拉了一下茹瑺。
「資善兄,我二人告辭了。」
資善,是詹徽的字。
詹徽默默的點著頭。
看著茹瑺和任亨泰兩人離去,目光一時一時的閃爍著。
誰也不清楚,明天會是個怎樣的光景,自己預想的那一天又是否會到來。
可文官和皇權的矛盾,卻顯而易見的已經出現了隔閡。
又會在什麼時候徹底決裂。
即便是坐鎮吏部多年,可以被稱之為天官的詹徽,也想不到。
…………
「蜜月期已經結束了。」
東宮小書房裡,朱允熥沉默的說了一句。然後抬頭看向面前的朱高熾和朱尚炳。
如今的東宮小書房基本已經成了他們三人的集合地。
只是,等到八月十五大婚之後,這個集合地也將被西安門外、青溪九曲旁的太孫府所取代。
今日大本堂無課,朱尚炳難得過來,這時候一個勁的轉動著腦袋,好尋找出小書房裡的好東西,等下給弄回去。
朱高熾亦是顧左右而言他道:「工部營造太孫府的時候,有沒有弄這麼一間小書房,最好是不光有夾火牆,還得有火道,不然等今年冬天來了,可是沒法待人的。」
聽著小胖這話,朱允熥不由翻翻白眼,自從上
一次自己有意無意的提了一句,想要將他給弄進朝中,這廝就對這些事情刻意迴避。
輕咳一聲,朱允熥沉聲道:「你不要裝作不懂。」
朱高熾愣了一下,偏頭轉眼看向朱允熥:「我真的不懂啊,你說的蜜月期又是何物?我回想古往典籍,也沒有哪本書上又提到過蜜月是什麼月份的。難道是三四月份,百花綻放之時?」
朱允熥長嘆一聲:「我們和文官的和睦恐怕要結束了。」
「我們?」朱高熾皺起眉頭,沉默了片刻,才繼續開口道:「盤庚遷殷,管仲謀齊,李悝變法,商鞅變法,漢武改革,王莽改制,西魏改革,開元革新,慶曆新政,元豐改制,熙寧新政。
中原千年以來,以上不足盡述革新改制之事,浩如煙海,可見有和睦之時?革新改制,可有八方太平之事?觀古今,未見有順遂。今日,太孫又為何因這般本有之事而徒增煩惱?」
朱允熥幽幽道:「凡革新之事,必起波瀾動盪,這兩年我不過是東一下西一下,又有爺爺在上面壓著,方才顯得風平浪靜。….
可往後呢?革新沒有商量的餘地,詹徽他們還會一如既往的支援嗎?朝廷都不能統一革新思想,天下又如何?最終,還是百姓們經歷朝局動亂。」
說完之後,朱允熥目光閃爍了一下。
其實這個時候他提及百姓,不過是一句藉口而已。
真正的原因,還是要數因為朝局的動盪,會耽擱自己的各項計劃。一旦朝廷不穩,沒有人會再有精力將目光投注到旁的地方。
複雜紛亂的朝廷局面,就會牽扯所有人的注意,只能疲於應對層出不窮,此起彼伏的政治鬥爭。
到時候才是真正的災難。
朱高熾則是哼哼了一聲,目光幽幽的盯著朱允熥:「這時候,熥哥兒還有這般慈悲之心?張二工等匠人匠官之事,不過是個引子,你我和他們心中都清楚,交趾道那邊的選官考核制,才是矛盾點。」
朱允熥默默點頭。
他同樣清楚,選官制度才是真正的根節所在。
不論是什麼樣的革新,在朱允熥看來都是一個新的利益集團去爭奪舊的利益集團掌握的權力。
也可以說,這些都是內部的爭鬥。
可選官制度的改變之下,沒有一個人能夠倖免。
舉孝廉制度奠定了天下門閥的出現,締造了諸如前漢四世三公袁本初家族的產生。再之後的九品中正制,則將門閥的利益進一步打牢,催生除了兩晉南北朝的百年風雨。
所以,隋唐兩朝大力科舉,朝堂之上的皇權和門閥之爭連綿不斷。
最後,以科舉為核心的選官制度,在前宋徹底勝利,門閥這個遠古的片語在中原徹底消失,士大夫階層新起。而到了如今的大明,以士大夫階層為核心計程車紳地主階層,和皇帝共同掌握著天下。
皇帝是中原最大的地主,士大夫士紳地主是大地主下的小地主和佃戶。
現在,他在交趾道推行的選官考核制度,則直接衝擊了以儒家科舉為核心的選官制度,也將導致這整個體系裡的人的利益受到衝擊。
交趾道的選官考核制度和根由,張二工等人以白身匠人升官,則是爆發點。
自此以後,天下之人只要有技能就可以當官,只要能透過考核就能當官,儒家科舉又如何?
朱允熥沉聲道:「其實他們是有選擇的,只是他們或許並不願意改變沉澱了數百年的思維。」
朱高熾露出了一絲好奇和不解。
在他看來,這就是不可妥協的事情,怎麼到了熥哥兒嘴裡就是能夠有選擇的事情了?
「其實,我並沒有推到一切,
另起灶臺生火造飯的打算和勇氣,那才是會導致天下大亂的事情。」朱允熥目光閃爍:「科舉,依舊是大明的選官根本,只是不再是窮盡聖賢文章罷了。他們相較於天下人而言,是有天然的優勢。所以,他們又如何沒有選擇的機會?」
科舉制度在一定程度上確實阻礙了朱允熥的政治革新計劃。
可現在全盤否定,很明顯不現實。
他最開始的希望,也僅僅只是希望能改變官場上全然都是那些個儒家窮聖賢文章道理的官員,能有更多掌握能夠造福百姓,推動大明發展的技術性官員。
朱高熾轉了轉眼珠子,輕聲道:「所以,你接下來打算怎麼做?」
「打算怎麼做?」朱允熥唸叨了一聲,而後目光轉向還在那頭打量小書房裡有沒有好東西的朱尚炳,而後一聲暴喝:「炳哥兒,最近多練練,回頭靠你扛事了!」
朱尚炳做賊心虛的渾身一顫,上氣不接下氣的心臟狂跳,滿臉悲憤的轉頭瞪著朱允熥。
「練著呢,練著呢。」然後又目光一轉:「我抗什麼事?」.
肉絲米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