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三十六章 提前兩百年的一條鞭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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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日。
大明朝的直隸總督大臣,白日入宮,直到日落,宮門落鎖之前方才匆匆出宮。
有心者,自然能夠注意到這一點。
在直隸道一十八府即將生出大亂前夕,執掌一十八府的直隸總督大臣鄒學玉卻不在衙門裡處理應對即將到來的亂子,而是不曾有半點掩飾的入宮。
明眼人都能看得出來,鄒學玉左右大抵是在和宮中通氣,乃至於是取得宮中貴人們的支援。
而從其出入宮廷的時間來看,鄒學玉這一趟收穫很大。
所有人都開始期待著,大明朝地方上頭一位以一人之身執掌一地的鄒學玉,接下來會如何面對直隸一十八府的局面,最後又會是怎樣的結局。
而在那重重宮門之中的皇城內廷。
月華初上,幾分微涼掠過。
朱允熥卻只穿著一襲長衫,遊走在迴廊之間。
革新,從無定律可言,向來都是要審時度勢,順勢而為。
朝廷推行一年多的洪武新政,已經沒了一開始的衝勁,這是固然會發生的事情。
再不加解釋的強推下去,只會將此前積攢下來的一樣樣的怨氣,一併的點燃了。
嘗試新的制度,尋找新的生產力,發展新的生產關係,才能將此前做出的成效延續下去。
“你不怕寒氣入體?”
朱高熾的身形從遠處的陰影中走出,雙手插袖兜在一起,默默的走到了朱允熥的跟前。
朱允熥抽了抽鼻子:“確實覺著有些冷了,方才出門前可不曾覺著。”
順勢,他便低頭看向搭在小胖兩手之間的披風。
朱高熾無奈的搖搖頭,將披風遞過去,隨後低聲道:“鄒學玉出宮,共有二十七處暗中有人盯梢。”
“看來想要重新回到洪武二十四年之前,過那等貴老爺日子的人還有不少啊。”朱允熥目光幽幽,臉色卻冷了幾分。
連帶著,讓人覺得這夜色下的氣溫也冷了起來。
朱高熾點點頭:“兵威強盛,沒人敢在明面上反對。但鄒學玉這個直隸總督大臣,不論官職多高,手中權柄多盛,他終究都只是明臣。他在直隸道的位子上坐不好,那些人必然會以他為宣洩口,最後說不得就得將他折損掉。”
朱允熥臉上露出一抹冷笑:“我今天給了鄒學玉一把刀,換來了十兩銀子,我覺得他應該能用好那把刀。”
“哪把刀?”
朱高熾好奇的問了一聲。
朱允熥低聲說道:“改大明賦稅徵繳之實物為銀錢,裡甲正役、均徭、雜泛差役改為僱役。清丈天地、統一賦役、計畝徵銀、官收官解。”
他說的很簡短。
但朱高熾卻眉頭皺緊,臉上神色陷入沉思之中。
朱允熥並無睏意,合著披風便坐在一旁的欄杆上。
大明的賦稅和徭役制度,種類繁雜且多變,便是戶部的堂官上任伊始,也需要經日持久才能淺淺掌握。
若無衙門裡的經年老吏具體做事,尋常人便是再何等聰明,也難得其中要意。
先論大明賦稅,便分為夏秋兩稅。兩稅之下又有糧食、棉花、絲等種種不同類別之分。
而徭役更是繁雜。
朝廷直接定下的事情,百姓需要付出徭役。官府老爺家裡茅廁堵了,還是得要百姓上門去掏。化皇帝之民為一傢俬用,這等情形屢見不鮮。
在這一樣樣制度之下,百姓成了待宰的羔羊,砧板上的魚肉,任人宰割。
一條鞭法是乾脆直接的。
所有的稅賦,統一用銀錢計算,官府徵收解送。而官府需要人做工的時候,也需要相對的給出工錢,才能僱傭到百姓前來。
地方官府再也沒有機會,做那所謂的官鬥、民鬥踢一腳的事情,更不可能官府老爺家的茅廁堵了也能平白徵辟百姓做工。
朱高熾思考了良久,腦袋不由自主的點了點。
“攤丁入畝這樁事情已經做了很久,朝廷這些年新增稅賦田畝數百萬頃,可見地方上對百姓之壓榨是何等殘忍。此時有攤丁入畝在前,剔除徭役,計畝徵銀,正得其時。”
大明朝最新的田畝數額賬冊,戶部有存檔,內閣筆架庫裡也有存檔,玄武湖中間那座湖心島上亦有。而除了這三處之外,稅署衙門同樣儲存了一份。
大明朝如今的家底到底有多少,朱高熾作為稅署署正,清清楚楚。
只是。
在肯定了朱允熥率先提出的一條鞭法之後,朱高熾卻是面露遲疑。
“人們想出的法子,一開始大抵都是好的。”朱高熾輕聲開口,目光盯著坐在欄杆上的朱允熥:“上行下效自是最好,可往往大多數時候,底下人總是能鑽到空子。朝廷欲要推行一條鞭法,百姓勢必要將糧食售出換作銀錢。
大明如今坐擁瀛洲四道,金銀年年增產。歐羅巴一地之夷商往來不絕,夷商海船日趨增多,堵塞水道,國庫銀錢收益穩定。此前亦有交趾道、占城道等官府上奏朝堂,地方探明礦藏,可擇日開採。
大明如今不缺金銀,可百姓賣糧換錢,必將經由民間之商賈,若商賈貪心,抬高銀價,則百姓依舊貧也。
折徭役以官府出錢僱傭,此法固然是好。可地方畢竟遠離朝堂,難免會有人敢行欺瞞之事,私下裡仍加派徭役,則百姓依舊苦也。”
曾經。
在北平城燕王府裡,朱高熾覺得自己是個聰明人,覺得只要給自己一個機會,便能做造福萬民的大事情。
可當他南下京師,就任稅署署正以來,卻看到了很多過往不曾瞭解過的現實。
為何像他這樣的人,都選擇了默許稅署稅兵增多,預設稅兵們在地方上徵繳稅賦錢糧的時候,對敢於對抗和欺瞞之輩以嚴刑懲治。
就是因為他清楚,現實就是那麼的殘酷,若是沒有朝廷出手,地方上的百姓只會過的更加艱難。
殺人於無形之中。
但凡地方上有百姓得罪了人。
都不必出錢僱打手之類,只消知會地方上的糧長里正一聲,朝廷和官府那繁多的徭役,就能讓一戶人家死絕。
便是死絕了戶,旁人若是過問起來,程式上卻挑不出半點的毛病。
朱允熥只是笑了笑。
卻讓朱高熾後背一陣發涼。
他忽然下意識的開口試探道:“你不會是要讓我去彌補這些漏洞吧!”
……
暫時沒有人知道,燕王世子、大明稅署署正朱高熾,到底又被強加了什麼擔子。
但觀望著的人們,卻終於等到了直隸總督衙門的後手。
天一亮。
在家一夜無眠的鄒學玉,便精神抖擻的夾著幾份厚厚的本子進了總督衙門。
總督衙門裡上任的官員,大多都是朝廷這兩年新進的官員,尤以心學子弟為主。
衙門是新設的,官員也是新進的。
整個總督衙門就如同是暮春之下的野外山裡,生機勃發,昂揚向上。
隨著鄒學玉到衙點卯。
整個總督衙門也開始正式運轉了起來。
有膽大的人,無視衙門口戍守的官兵差役,便聽著總督衙門裡先是一陣嘈雜,隨後便陷入到一陣寂靜之中。
最後。
便見數不盡的總督衙門官員,從衙門裡衝了出來。
拴在衙門兩側的戰馬,一匹匹的離去。
總督衙門又要出招了!
在外觀望著的人們,心中一個咯噔。
訊息,大約在半個時辰後便傳開來了。
大明直隸總督衙門頒佈公文,今日伊始,凡直隸道一十八府境內,一應在編臣民,須得按田畝之數計算徵收銀錢,以合過往夏秋兩稅。禁絕一切徭役,以官府出錢僱傭百姓做工。
今後夏秋兩稅,百姓先折算銀錢,再交由稅署地方分稅司,解押歸京,入戶部銀倉。
由鄒學玉簽發,總督衙門頒佈的這道公文,很快便席捲各地。
自從朝廷推行攤丁入畝之後,隨著稅署的設立,地方官府早就已經沒了直接插手地方稅賦的權力。地方上一應商民稅賦,都歸擁有著稅兵的稅署徵收。
但將原本的實物,改為計畝徵銀,卻是此前不曾有人想到過的。
那些個原本還能靠著為稅署解送稅賦糧草入京的地方官府,直接連最後那點油水都徹底的沒了。
一時間,那一座座衙門裡,可謂是怨聲載道。
尤其是那些個吏目,本來就薪酬不高,往日裡純粹就是靠著這些個油水過日。現在一個個的禁停了,本來還只是準備為了配合官府老爺們,以罷工對抗總督衙門的吏目們,已經開始自發的聚議對抗鄒學玉這位總督大臣了。
便是連那些原本還打算坐觀其上的衙門堂官們,也開始坐不住了。
鄒學玉直接停掉了直隸道的百姓徭役,自此之後改由官府出錢僱傭百姓做工。
這讓他們往後如何去壓榨剝削百姓,為自家的私事不要錢的做工。
一時間,整個直隸道官面上對直隸總督衙門和直隸總督大臣鄒學玉,可謂是怨聲載道。
若不是懾於王法,恐怕鄒學玉家的門板都要被屎尿屁糊上了。
百姓們倒是無可無不可的。
交糧食是交,交銀子也是交,只是稍微麻煩了一些而已。
再也不用白給官府幹活,更是開心的直呼鄒學玉乃是青天大老爺。
淳樸的中原百姓們,根本就不會想到,交銀子也有可能會遭到剝削。而地方上的官員品性,也絕對不是一件值得信任的事情。
很快,便有人發現了這一點。
“按照鄒學玉的說法,此後直隸道一十八府的賦稅,都將折算成銀錢徵收。試問各位,百姓哪來的銀錢?”
依舊是蘇州府,只是不曾在那獅子山上。
而是在城南一處臨近太湖的別院之中。
庭院裡,聚集著一幫在蘇州城賺營生的各地商賈。
一人當先開口,神采奕奕,對自己的發現倍是興奮。
有人便詢問道:“百姓自然是無銀錢的,只是這般,我等又有……”
這人終於是反應了過來,閉上了嘴,眼裡也露出了光亮。
“對!百姓手中固然沒有銀錢,但我們手上有啊!咱們誰手上不是大把大把的銀錢花不出去,堆在家裡都快要腐朽了!”一名肥頭大耳,違規身著綢緞的商賈,雙手拍打著桌案叫喊了起來。
“百姓有糧食,咱們有銀錢,朝廷要徵收賦稅。那百姓只能拿著糧食來找我等售賣,到時候這銀價幾何,糧價幾何,還不是我等說了算的?”
最前發現這計畝徵銀漏洞的那人,發出一陣得意的笑聲。
有人噌的一下站起身,在眾人注視下,已經擺出了離開的姿態。
“今年秋糧就要收上來了!諸位,我先告辭了!”
說罷,那人也不管在場這些人詫異的目光,徑直離開。
半響之後,此間眾人終於是反應了過來。
按照直隸總督衙門的說法,從現在開始就要換成那計畝徵銀的法子了。那今年還沒有開始收上來的秋糧,自然是算在裡面的。
那人分明就是回家籌措銀錢,好搶先到下面收購糧食的!
銀價上賺一筆,糧價上再賺一筆。
眾人已經隱隱明悟,恐怕往後這糧食生意,都要比那兩淮的鹽商生意更好了。
頭一個人的身影早已消失不見。
餘下的人再也走不住了。
這個時候晚籌措銀兩一刻鐘,就是數不盡的銀子損失。
僅僅是眨眼間的功夫,便是連此地的主家也消失不見。
所有人都一窩蜂的衝了出去,希望能搶佔先機,多籌措到現銀好下鄉與百姓收購糧食。
僅僅是數日時間。
隨著直隸總督衙門的公文,整個直隸道一十八府都陷入到了一種莫名的搶銀子的瘋狂之中。
在後來為大明續命近百年的一條鞭法,提前兩百年出現並得以施行。
沒有人知道,這樣的改變最後會是怎麼的結果。
但眼下,雙方卻陷入到了較量之中。
應天城。
皇城洪武門正對面的朝陽門城門樓上。
朱允熥身著曳撒,早早的便迎著旭日登上城樓。
在他的身邊,戶部尚書夏原吉、直隸道總督大臣鄒學玉、稅署署正朱高熾、錦衣衛指揮使蔣瓛等眾多官員雲集於此。角落裡,本該在宮中的內廷二十四司衙門大總管孫狗兒,亦是默默的站在那裡。
朱允熥面帶笑容,望著城外官道上一騎絕塵,奔向應天城而來。
他緩緩開口:“事情都準備的差不多了,那麼現在就開始動起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