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二十三章 此功可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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瘋了。
琵琶湖旁紅薯地裡的所有人都瘋了。
袁素泰哇的一聲便嚎啕大哭了起來,雙眼瞬間充血,雙腿就要邁出去,卻又生生的停了下來,低頭看著端在手上的紅薯粥。
咬咬牙,袁素泰一仰頭,小半碗的紅薯粥就混著周圍的連天屁聲進了肚子。
糧食是不能浪費的。
尤其是在皇帝和太子面前。
如袁素泰這般舉動的官員,入目皆是,人人都囫圇吞棗、狼吞虎嚥的將手上尚未吃完的烤紅薯、紅薯粥、紅薯葉給塞進肚子裡。
可越是吃的急,吃得快。
上林苑監紅薯地裡的屁聲,就越是不絕於耳。
只是誰也沒覺得這個時候有這樣的動靜,是什麼有失官體的事情。
那可是三十石的畝產啊!
三十石!
便是從女媧造人以來,天底下都沒有這麼高產量的農作物。
十石算什麼?十五石又如何?太孫當初堅信的二十石亦如何?
超乎所有人預料,甚至是連想都不敢想的畝產。
上至皇帝,下至田間地頭的百姓,齊齊的失了神丟了魂,三魂六魄都受了驚,滿臉震驚和茫然,不知所措。
「蒼天不負啊!」
丟了碗快的袁素泰,一個健步就衝到了稱重場上,望著堆積在面前如同小山一樣紅豔豔的紅薯,再確認了眼前治下官員送來的數目之後,他大呼一聲。
而後,就雙腿一軟,重重的跪在了地上。
仰起頭的時候,已經是淚流滿臉。淚水混著泥土,給袁素泰的整張臉都湖在了一起,讓人認不清這人究竟是誰。
而在袁素泰的周圍,同樣有著一群人跪在地上毫無形象的嚎哭著。
這些人和袁素泰一般無二的模樣,滿身的泥土,手上的老繭、臉上的褶子、黑黝黝的臉頰,盡是上林苑監的官員們。
至於其他在今日到了上林苑監的官員們,所不至於此,可也相差不多,心中震驚,臉色茫然。
那可是三十石的畝產啊。
沒人在聽到這個數字之後,還能保持鎮定。
任亨泰幾乎是剛剛吐出半口氣就會勐吸一口氣,挺著扭了的腰,上氣不接下氣的伸手抓住茹瑺的肩膀,雙眼大如牛眼燈籠:「三十石……三十石?三十石!老夫……我我……我沒有聽錯?」
茹瑺用力的晃動著腦袋,反手將手臂託在任亨泰的胳膊下面,咬著牙堅定的點著頭:「是三十石!是三十石啊!」
「哈哈哈哈哈……」
一連串的笑聲,從茹瑺的嘴裡發出,整個人狀若瘋癲。
然後雙目一凝就拖著已經渾身發軟的任亨泰讓稱重場走去,兩人湊在一塊,走的極為艱難。
腳下的步伐,卻是堅定不移。
所有人都想要擠到紅薯堆前面。
戶部尚書鬱新,可以說是在場出了上林苑監官員之外,最激動的官員了。….
容不得他不激動。
他是戶部的堂官,是執掌著整個大明田畝賦稅的人,朝廷千萬花銷都繫於他一人之身。
沒錢沒糧的日子,戶部的官實在是太難當了。
哪一日不被人罵上幾句家中老孃,戶部的官就可以燒高香了。
三十石的畝產。
鬱新連算都不用算,也知道這將會給戶部帶來怎樣的改變。
就是徵二十石的紅薯稅,百姓也能吃飽肚子,不會罵朝廷一句話!
鬱新的眼角餘光,看著茹瑺拖著任亨泰在往紅薯堆那邊過去,目光一縮,當即同樣是拉住自己身邊
還沒有回過神的王儁,就往擋在自己前面的人群裡面擠過去。
唯一不急不忙的是剛剛升任吏部尚書的翟善。
只見翟善這時候雙手揣在袖中,面帶笑容的盯著眼前的朝臣同僚們往前擠。
三十石的畝產確實是亙古唯有之事。
可朝廷最後能收上來多少的稅收,卻從來就不是由田地裡長出來多少的莊稼決定的。
更何況,如今這兩年朝廷上下,京師和地方內外,各種革新之舉層出不窮,表面上看著是一帆風順,可私底下到底有多少事情是被蓋得嚴嚴實實的,又有幾人能夠說得清?
如今稅署糧長改制,剛剛才在應天府鋪開,就鬧出了京畿之地,太平裡那李家的滅門慘桉。回頭鋪開了,底下又會鬧出多少的事情來?
紅薯今年不過是種了上林苑監這一小塊的地,明年開春了,又能在應天府鋪開多少畝?
「都只顧著眼前嗎?」
翟善目光幽幽的盯著眼前這些因為紅薯畝產三十石,一個個表現出來的震驚不已的同僚們,低聲唸叨了一句。
隨後默默的搖搖頭,冷笑一聲:「都是聰明人啊。」
感慨了一句,翟善雙目豎起。
轉頭看向跟在自己身後的吏部治下官員,冷哼一聲:「去前面叫他們讓路。」
早就被三十石畝產給嚇得心驚膽戰,好奇不已的吏部官員,聞聽部堂此言,立馬點著頭就竄了出去。
「翟尚書來了,都讓讓!」
「都給翟尚書讓讓路!」
一時間,整個紅薯堆周圍,就如同是應天城裡最熱鬧的菜市口一般無二。
朱元章將手裡的碗快放下,在太子朱標的攙扶下,緩緩的從田埂上站起身來。
皇帝的臉上,泛著不同於以往的紅潤和光澤。
緊鎖的眉頭下,卻是擋不住的雙眼晶瑩。
朱標無聲的低下頭,看向老爺子抓住自己手上的手,正不停的顫抖著。
太子輕出一口氣,想要讓自己保持住大明儲君的鎮定,可一開口,便已經是聲如弓弦,不斷的顫抖著:「是三十石。」
朱元章的嘴唇已經因為格外的用力,而變得有些發白。
聽到太子的聲音,朱元章只能是重重的點著頭,抓住太子的那隻手也是用力的搖擺抖動著。….
朱元章想要挪動自己的雙腿,也如同他眼前此刻的那些臣子們一樣,去紅薯堆前好生的確認,這紅薯到底是不是真的畝產三十石。
可是他發現,自己怎麼也邁不動雙腿,踏不出那一步。
當他的眼前恍忽了一下後。
朱元章才看清,不知什麼時候,朱允熥已經是笑態可掬的站在了自己眼前。
「當真三十石?」
朱允熥點點頭:「爺爺,上林苑監種出來的紅薯,確實畝產三十石。畝產實重,三十石三鬥二兩七錢。用的是洪武元年,爺爺定下的大斗。」
朱元章張張嘴,可是雙腿卻是軟了起來。
所幸有太子朱標一直纏著老爺子,立馬反應過來,兩隻手一起用力,這才託著老爺子緩緩的重新坐在田埂上。
朱允熥默默的站在老爺子的面前,默不作聲,給予了老爺子更多的時間去消化這個堪比他重塑中原正統的大功德之事。
隨著老爺子年事愈高。
這兩年,老爺子對宗室親情、黎民百姓的,遠超過往。
或許,在現在老爺子的心中,也只能裝得下這兩樁事情了。
「你做的很好。」
坐下的朱元章抬起頭,看著站在自己眼前的皇太孫,輕輕的說了一句。
朱允熥嘴角含笑,轉頭看向前面紅薯堆周圍的官員們。
有人瘋癲、有人詫異、有人啞然無語、有人嚎啕大哭。
「三十石確鑿無疑!」
「三十石啊……」
「陛下……陛下?陛下!」
哭了好一陣的袁素泰,忽的狀若瘋癲的從人群中蹲著身子,扒拉開擋在眼前的人群,衝了出來。
只見他頭上的官帽,身上的官袍,這時候已經亂作一團。
而袁素泰確實好似不知的,瞪大了佈滿血絲的雙眼,嗖的一下就看向皇帝所在的位置。
「陛下!臣種出三十石的糧食了!」
「臣種出來了!」
「臣……不負使命……」
袁素泰兩手胡亂的划著,連滾帶爬的就衝到了朱允熥面前,帶著一團塵煙,生生的停在了他的身前。
袁素泰兩眼已經被激動的淚水裝滿,渾身控制不住的顫抖著抬起頭。
「殿下!殿下!」
「臣種出來了!」
朱允熥臉上含笑,輕輕點頭,隨後默默的側過身子。
袁素泰雙臂抬起在自己的臉上胡亂的擦拭著,而後又三步並兩步就到了朱元章眼前。
噗通一聲就跪在了皇帝面前。
「陛下,臣種出來了!」
「上林苑監紅薯畝產三十石又三鬥二兩七錢!」
朱元章亦是滿臉掩不住的激動,連連點頭:「好!好好好!」
紅薯堆周圍。
百官見到袁素泰這般行徑舉動,沒有一個人會認為這是袁素泰在獻諂媚。
戶部尚書鬱新更是眼尖,一把從上林苑監在場負責記錄紅薯產量官員手中的記錄文字給搶了過來,然後便撒開了腿往這邊跑過來。….
隨著袁素泰和鬱新兩人的動作,所有官員齊刷刷的轉身,不敢落於人後。
哐噹一聲。
手中緊緊抱著產量記錄文字的鬱新,兩腿就重重的跪在了地上,且因為先前的衝刺,整個人向前滑出去一大截,竟然是一路滑到了袁素泰身邊。
噗通一聲。
鬱新已經是雙手捧著產量記錄,整個人拜倒在了皇帝眼前。
「臣鬱新,借獻紅薯畝產三十石之記錄於聖人前。」
「大明有司上林苑監,耕種紅薯,畝產三十石,功德無量,利國利民。功在聖人,澤被萬民,大明當興,千秋萬代。」
「臣伏乞聖人,責成硃筆,明發旨意,同祭天地,焚表誥天。」
鬱新一番振聲高呼,幾可謂是震盪琵琶湖畔。
緊隨而來的一眾朝中官員,亦是紛紛伏地跪拜。
「臣等附議,伏乞聖人,同祭天地,焚表誥天。」
閃了腰的任亨泰在茹瑺的攙扶下,好不容易跟了過來,前面的位置已經被同僚們給跪滿了,只能是咬著牙撐著腰在後面跪下。
當鬱新喊出聖人的用詞,請求皇帝祭拜天地,焚表誥天之後,任亨泰不由一愣。
茹瑺跪拜在地上,有前面的一件青袍為自己遮擋,便轉頭看向任亨泰:「這可是禮部的事情。」
「且讓他在前面吧,現在的局面很不對勁,有人心知肚明,有人裝聾作啞,有人隨波逐流。這時候莫要急,靜觀其變吧。」
一道沉悶的聲音響起。
茹瑺眉頭立馬皺起,看了看身邊的任亨泰,確認不是他說話,眉頭愈發皺緊。
任亨泰則是轉頭看向茹瑺,而後目光卻是不斷的加深,從茹瑺的臉上挪開。
茹瑺勐的一轉頭。
就看到新任吏部尚書翟善,跪在自己另一邊,正臉色平靜的看著前面還在勸諫的鬱新等人。
似乎是感受到了身邊的目光注視,翟善轉過頭,看向茹瑺和任亨泰兩人,嘴角微微一笑。
任亨泰在另一邊偷偷的撞了一下茹瑺。
茹瑺穩住身子,亦是目光平靜的看著翟善,而後微微一笑:「吏部公房裡的茶,我等可是有幾天沒有喝了,不知翟尚書是否會不喜我等上門討要一杯茶?」
翟善搖搖頭,低聲道:「吏部的茶葉不多,但也不少。江北定山上的珍珠泉,每日都會有人送來。」
茹瑺默默一笑,身軀繃緊,舉起雙手衝著翟善拱了拱手。
翟善這時候則已經是轉頭看向前面。
田埂前。
朱元章和朱標並肩坐在田埂上,朱允熥站在老爺子的順手邊。
戶部尚書鬱新手中的產量記錄文字,已經被朱允熥接過,送到了老爺子的手中。
而這個時候,鬱新則是雙手啪的一下拍在地上:「紅薯畝產三十石,而我大明現今最高產的地裡,畝產也不多三五石,十倍之增產。大明便是隻消現今半成的土地,便可讓天下億兆黎民吃飽肚子!….
此等功德,臣等閱遍史書,未有見聞。此乃我大明之幸,亦是我大明聖人天子功德感天。聖人掌國,感念天地,賜下福祉,佑我國祚。
臣等再伏乞,聖人祭天地,焚誥天。」
「臣等附議,伏乞聖人準允。」
緊隨在鬱新之後,又是百官們的山呼附議伏乞。
朱允熥站在一旁,看了看這些山呼的朝臣們,又默默回頭看向老爺子和老爹。
只見老爹眉頭微微皺緊,不知在想些什麼。
老爺子則是臉上泛著不太自然的紅潤光澤,卻也未曾開口,而是張張嘴看了看眼前的臣子們,又低頭看向手中的記錄。
隨後,朱允熥的眉頭亦是漸漸皺起。
鬱新所乞的祭天地,便是在天壇地壇舉行大典,用以昭示皇帝的功德。
而焚表誥天,那就是要封禪的意思!
祭拜天地,封禪。
這就是他們此刻的目的。
只是……
文官們什麼時候會這般心甘情願,主動的想要君王去祭天地封禪。
這等社稷大典之事,從來都是象徵著皇權的強化,聖賢君王執政,臣子們只能是俯首甘為牛馬。
沒有一個臣子,希望自己的頭頂上除了同樣出身的上官之外,還有一個聖賢且手掌無盡權威的皇帝。
沒有一個!
鬱新不單單是搶了禮部的差事,還鼓動著所有在場的官員,要將皇帝神化,讓皇帝手中的權威更重。
朱允熥心中沒來由的升起了一些念頭和遲疑。
再目睹著眼前這些官員,一直不見老爺子點頭開口,又將要三請之前。
朱允熥當即輕咳一聲。
他咳的很重,聲音很大。
以至於,將將要開口的鬱新和王儁等人,沒來由的閉上了嘴,抬起頭目露不解。
朱允熥臉上則是帶著笑容,看了眼離著自己最近的袁素泰,而後轉身看向老爺子。
他微微躬身:「爺爺,此番大明能有畝產三十石的紅薯,孫兒以為,可謂是大喜大功德,功在千秋萬代,利在黎民百姓。」
這就是廢話。
只是廢話之後,朱允熥卻是話鋒一轉,轉身看向已經歡喜瘋了的袁素泰:「此次紅薯畝產三十石,袁監正以及上林苑監一干官吏臣
工,功不可沒。」
「若無上林苑監一干臣工勞心勞力,晝夜宿工於田間地頭。又有這片沙土地,精耕細種,日夜伺候,孫兒覺得,也不會有這般高的畝產。」
「今日我朝獲喜,孫兒以為當率先賞賜上林苑監一干臣工,不讓臣工有功無賞,昭顯我朝賞罰有度,公允持正。」
跪在最前面的鬱新和王儁等勸諫的官員,一開始聽著朱允熥的話,倒是沒什麼感覺。
可是越往後聽,眉頭便越是皺緊。
到最後,懷揣著各種想法和心思勸諫的官員們,不由心中大呼。
太孫要壞事。
朱允熥一番話說完,便再次對著老爺子躬身作揖。….
自己就是要壞事!
他這番話幾乎相當於是給所有人一記當頭棒喝。
紅薯能有三十石的畝產,靠的是上林苑監袁素泰他們,用比伺候老子老孃還要多的功夫和心思去伺候這些紅薯,又有琵琶湖這塊沙土地,才能有這麼高的畝產。
若是放到別處,指不定還能有多大的產量。
花花轎子眾人抬,說好話的事情誰都會,同樣沒有人不愛聽。
可眼前這些人是大明的官員,這樣的好話就不該由他們來說,就連心裡都不該有。
吹捧的越高,往往最後摔得就越狠。
多少帝王其實原本還能做些事情,最後因為種種原因,落得個好大喜功的罵名。有君王自身的原因,難道就能少得了那些諂媚附和的官員的過錯?
魏徵之所以是魏徵。
就是因為他能在李世民最自大高傲的時候,給予皇帝重重一擊,給頭腦發熱的皇帝,當頭澆上一盆涼水。
大明朝現在的官員,已經開始往成為應聲蟲,諂媚於上的方向發展了。
這很危險。
朱允熥不得不警醒。
一直不曾開口的朱元章,這時候終於是長嘆一聲,伸手拍在自己的膝蓋上。
而後臉上擠出笑容,舉手揚揚手中的紅薯產量記錄文字。
在百官期待的目光之中。
朱元章臉上的笑容逐漸又消失不見。
「咱有愧啊……」.
肉絲米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