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南向北的大隊伍,一夜之間多了一個人,所有人都很好奇這個面板黝黑的小丫頭到底是誰,竟然能想個親女兒一樣騎在太子殿下的脖子上。

小丫頭看起來也就七八歲,大奉官話講的很漂亮,顯然是大奉本土人氏。在這行隊伍裡,結蓮花冠道人和青衫劍魁因為早年結伴遊歷天下的緣故,所以不僅精通兩大王朝的語言,連其它地方小國的濃重鄉音也講得出來。姚眺因為幾番踏入大奉,廟堂武林皆為敵,所以除了官話還能講許多僻壤方言。南詔公主因其特殊的身份,大奉曾是南詔小國的宗祖國,所以也能用大奉官話進行交流。顯而易見,一行人裡只有瑰流說話最窩囊,大奉官言在他嘴裡蹩腳委屈,還不如閉嘴當個啞巴。至於瑰清,雖然從不開口講話,但誰都不敢小覷這位極有修養的大靖公主,況且小丫頭曾用晦澀詞語罵了她一句“狐狸精”,結果被聽出來了,故而可見一斑。

既然隊伍裡有了個大奉本土人氏,也就相當於有了個當地嚮導,故而諸多麻煩都如雲霧消散。

既然長途路線確定下來了,蓮花冠道人也終於展示出他的本命神通之一,品秩極高的仙家法器,一艘巨大的仙家渡船,不過這艘渡船不是在海上行駛,而是行駛在雲海之上。

這艘仙家渡船從未被任何仙家典籍記載,只有年代古遠的仙家殘本有過寥寥幾句晦澀的記錄。而知曉這艘船的的確確存在的,只有道家極少數的幾位大佬。

因為這艘仙船是道祖親賜,作為蓮花冠道人的“入門禮。

而其他人絕對無法想象,蓮花冠道人光是煉化這艘仙船,就花了整整上百年光陰。

瑰流此時坐在船艙,遙遙望見甲板上那襲衣袂飄飄的白袍道人,感慨道:“藏得夠深,難怪孃親曾說天下前十人中最不容小覷的就是這名道家修士。”

“說起來,被我引薦入仕的那位帝師之孫,你見過沒有?”瑰流看向悠哉飲酒的自家妹妹。

“陪狐媚子見過一次,我不認為他能成大才。”

“或許吧。縱橫十九道的國手也不意味著能在朝廷上翻雲覆雨,但是就憑他問我的那些問題,我願意給他這個登堂入室的機會。”

“你那個丫鬟打算怎麼解決?”

瑰清說的正是秋荔,在梵柯山一役中背刺輕雪,轉身投敵,其真實身份和陳鷺瑤一樣,是吳佩弦暗插在太子身邊的殺手。

瑰流沉默了好一會兒,問道;“孃親把她怎麼樣了?”

瑰清反問道;“你覺得呢?”

“等我回去之後放她走吧,吳佩弦已經死了,十幾年主僕一場,我不忍心殺她。”

不知為什麼,一向話很少的瑰清忽然問了許多問題,有些問題甚至問得瑰流不知所措。

就好像是...一個人臨走前最後一次寒敘家長裡短。

一罈酒已空,瑰流不忘提醒道:“大飲傷身,就這些吧。”

“就讓她一直用我的身體。”

瑰流瞬間嚴肅起來,“瑰清,你這是怎麼了?無論如何,你都是在糟蹋自己的身體,難道這一點道理你都不懂嗎?”

她不去看認真發火的男人,看向一旁的小女孩,笑眯眯道:“看吧,有他這個哥哥,以後耳朵都得被大道理磨出繭子。”

這句話並非是大奉朝廷推行的官話,而是在北方盛行的方言,所以瑰流根本聽不懂。

小女孩咧嘴一笑,“那也挺幸福的,不是嗎?”

“可是幸福的時候總是不自知,等失去了才慢慢感覺到。”瑰清笑道。

小女孩用力點了點頭,“我知道,前者叫遺憾,後者叫後悔。”

“那,”瑰清微微俯身在小女孩耳邊輕聲道:“既然你什麼都明白,以後一定要做個好妹妹。”

“那當然!”小女孩信誓旦旦拍了拍胸脯。

二人的交談,瑰流完全聽不懂,但是從中看出來這兩個人有說有笑,氣氛融洽,他就非常滿足了,感到格外暖心。

男人忽然覺得讓自己妹妹一直用這幅身體也蠻不錯的,比以前溫柔得多,哪怕是生氣也充滿了嬌俏,遠沒有以前可怕...雖然這一切只是表象。

和小女孩聊完,瑰清看向他,“如今時間充裕,你可以考慮煉化本命物了。”

“現在?現在不是還沒找到契合的本命物嗎?”

“我已經幫你選好了。”

瑰清輕聲道:“不過你未必會同意。”

那一刻,瑰流好像明白了什麼,深呼吸一口氣,聲音有些顫抖,“你把它帶來了?”

瑰清不說話,袖子輕輕拂過,桌上出現了一個劍匣。

瑰流雙手緊握放在膝蓋上,抬起頭死死盯住瑰清,“為什麼一定要是它?”

“你的劍修資質尚可,想要不浪費絲毫天賦,這是最契合你的劍。”

瑰流冷笑道:“那又如何,拿走,我不要。”

瑰清平靜道:“她是神道共主,你呢?你只是個普通人,難不成一路走到她面前,然後把她拽回家?青墳山是最後一座飛昇臺,她絕對不會讓任何人輕易接近,包括你。她飛昇之時,便是徹底剝離人性之時,那時的她徹底成為神道共主,不會記得你,不會有人間的七情六慾,所以面對你,只會一招殺之。”

“你必須先有能力活著到她面前,然後再用你的辦法阻止她。”

瑰流沉默良久,顫抖伸出雙手,輕輕撫摸劍匣,像是揭開血淋淋的傷疤一樣,心在滴血,將劍匣開啟。

通體雪白的長劍,天下殺力最大,他是那麼的熟悉,又是那麼的害怕。

吳佩弦曾殺了她,他則用它殺了吳佩弦一條命。

她卻用它殺了他的一條命。

男女情愛時立下的山盟海誓,無論再怎麼驚天動地,都不過如蒲葦之賤,風一吹,就散了。

瑰流握住誅仙劍,好像是自言自語,又好像是和它說話,“你和我一樣,都被拋棄了,真是可憐呢。”

他驀然想起某位女子臨終前的話:“人間大小事,不值得斤斤計較,除了愛情。”

於是,男人抬起頭,目光堅定,“我應該怎麼做?”

“僅靠誅仙劍是沒用的,本命物品秩越高,境界也就越難攀升。你將誅仙劍煉化之後,只是一境修士,境界差距顯然不可能在短期內透過修行的方式來彌補,當下唯一的辦法就是借境。”

桌上忽然出現一套擺放整齊的天青色汝瓷,瑰流仔細一看,是一套茶具,品相極好,其“青如天,面如玉,蟬紋翼,辰星稀”,即便是作為歷代皇室至寶也不為過。

“五百年前大隋王朝的殘留氣運便在這套茶具中,孃親拿出黑釉雙系罐讓你的丫鬟和薛戚山換的。所以我剛才所說的借境,其實並不準確,因為你本來就是大隋氣運的主人,這套天青色汝瓷也是屬於五百年前的你。殘留的大隋氣運雖然不多,但足以讓你暫時躋身九境之上。”

“九境之上?難道修士的巔峰不是九境?”瑰流倒吸了一口涼氣,不敢置信。

“萬年前的神道共主,隨手一施的恩惠,便讓人間大地出現了許多大修士,有些甚至能夠逆天而行,威脅到神道,故而神道共主立下了規矩,人類修士最多隻能修行到九境。即便如此,在萬年的光陰中,仍有人類修士突破桎梏,成就九境之上,迄今為止,人類修士的巔峰在十二境,足足比九境高出三境,所以便有了一個說法,修行一途還有失傳的三境。當然,對於神道共主來說,是沒有境界這個概念的,只有她願意,隨手便可捏造個九境之上的大修士。”

瑰流忽然感到一絲不對勁,反問道:“你怎麼這麼清楚?”

瑰清笑眯眯道;“不僅如此,我還知道你五百年前有多少寵妃,怎麼,要我說給你聽?”

瑰流呵呵一笑,“別,五百年前是那位可憐的大隋皇帝,和我可沒半點關係。你要是非把我倆扯到一起的話,共同點也只有被同一個女人殺了。”

“說這話,心不痛?”

“怎麼可能不痛,不過是痛習慣了,慢慢的也就能稍微接受了。”

瑰清在他身邊坐下,轉頭看向他,“剮心的滋味,痛嗎?”

“不如一劍穿心。”

哪怕已經察覺到他的舉動,她仍是沒有躲,眉心出現一道淺淺的紅色。

瑰流眼神溫柔,“第一次是你傷我,她治癒我。第二次是她傷我,你反過來治癒我。所以你們欠我什麼呢?什麼也不欠。放心吧,我一定把她帶回來。即便真的沒能帶回來,咱們一家人也要好好生活。小丫頭教給我一個道理,不要因為失去某些幸福就自毀現在的幸福,不要等到徹底的失去才懂得徹底的珍惜,雖然這麼說可能有點自私,可能會讓你生氣,但我還是要給你這個承諾,我失去了她,不能再失去你,絕對不能,絕對絕對。”

瑰清低著頭,用袖子擦了擦眼角的淚水,直到這一刻,男人才發現,眼前這個從小到大既沒哭過也沒鬧過的親妹妹,此時此刻竟然在哽咽抽泣?!

“你......”瑰流驚呆了,一時間不知所措。

她突然抬起頭看他,水汪汪的桃花眼充滿了清澈的傷心和委屈。

世間所任何男人都會因此而心疼,他這個當哥哥的更是如此。

男人輕輕抱住她,二十多年來,第一次擁抱。

可是他不知道,他越是這麼說,她偏要那麼做。

對我來說,你很重要,所以我寧願失去你,也要讓你得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