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堆熄滅,山風凜冽吹來刺骨秋風,樹上吊著的少年打了個冷顫。

薛鏡辭神情稍霽,問道:“被你挖走的木牌呢?”

少年聲音越發乖順:“沒用的東西,自然是扔了。”

“扔到哪裡去了?”

“記不清了。”

薛鏡辭掃了他一眼。

這一眼飽含威懾,但少年謹慎地與他對視。

“你叫什麼名字?”

薛鏡辭重新開始問話。

少年回答:“阿裴。”

兩人沉默對視了一瞬,薛鏡辭隨手一指,兩人便回了道觀裡。

阿裴隔空跌落,好在時值深秋,地上鋪了層落葉,滾到地上卻沒沾滿身的土。

他咬牙爬起,抬手摁住肩膀的傷口,吃痛地悶哼出聲。

薛鏡辭這才看到鮮血從少年指縫中淌出,止也止不住。

他垂眸思索,從衣袖裡翻出瓶藥丟過去,道:“自己上藥。”

說罷轉身進了屋子,連個眼神也沒留。

少年乖順畏懼的神情在他轉身的瞬間變得兇惡,抓起瓶子仔細看,只見瓷瓶質地如玉,摸起來冰冰涼涼。

跟那個人一樣。

他沒見過這樣精細的藥,扒開瓶塞,放在鼻子前嗅了嗅,一股強烈苦味撲面而來,趕緊將瓶塞摁回去。

這人莫不是要毒死他。

不敢亂用別人的藥,阿裴收起藥瓶,輕車熟路地扯了裡衣領子包紮傷口,很快走進了道觀。

薛鏡辭正在看神牌上的窟窿。

他滿目清冷,面若神佛,滿身散著高潔不可攀的氣息,那皎潔如月的白衣似乎容不得絲毫汙穢。

阿裴下意識看了看自己,將沾滿血跡的手藏在身後蹭了蹭,才走上前去。

薛鏡辭轉過身,看向少年道:“從今日起,你就住進道觀後面的客堂。”

“每日卯時,你就要起床。辰時之前,我要看到整個道觀都清掃乾淨,包括院子的落葉。”

阿裴眼中閃過一絲藏不住的煩躁,但毀了道觀神牌,褻瀆了神明,手腳又不利落被人抓住,只好認栽。

少年垂著腦袋,看不清神色,薛鏡辭也不看他,只是盯著那神牌說:“去睡吧。”

等少年離開,薛鏡辭轉身拎起先前隨手放下的揹簍,將裡面的草藥一一倒出來清洗、鋪平、晾曬。

系統看著宿主行雲流水的動作,打趣道:“你不做醫修也是可惜。”

薛鏡辭搖頭:“我只懂得皮毛,並沒有這種天賦。”

他這人總正經得很,不愛開玩笑,系統見他回答得認真,也沒法繼續說什麼俏皮話,連忙安慰。

“沒關係,等系統商城開啟,什麼絕世神藥買不到?”

薛鏡辭點頭,繼續認真挑揀他的草藥。

只是要開啟系統商城,他們必須先前往上界,繼續做任務才行。

系統看他不慌不忙的模樣,問:“宿主,我們什麼時候去上界?”

薛鏡辭仍是語氣淡淡:“先前是我大意,還需些時日積蓄靈力才好,不必心急。”

系統知道他向來靠譜,便不再打擾。

一夜過去。

透過道觀的圍牆,隱隱可見遠處高山上有座鐘樓。

那是坤禪宗的遺蹟。自所有仙門遷往上界後,沒了護山大陣的護持,木質鐘樓早已傾頹,只餘一口銅鐘屹立不倒。

人間的光越來越少,難以靠光影記時,唯有鐘聲響起時,才能依稀分辨出時間。

轉眼到了卯時,肅穆的鐘聲穿透夜色傳向四方,傳到東來村時卻只有隱約的餘響。

農人早已習慣這若有若無的鐘聲,立即從酣睡中醒來,收拾農具朝田埂上趕。

卯時之後,光明隨時可能降臨,他們必須抓緊一分一毫的時間耕作。

留在家中的婦人也都起了,村頭村尾升起高高低低的炊煙,空氣裡瀰漫著稻穀與食物的濃糯香氣。

薛鏡辭動了動鼻子,猜測著附近的人家大概煮了甜梗粥,待回過神才發現,客堂裡仍是靜悄悄的。

於是他起身叩門:“起床。”

阿裴瞬間從酣睡中驚起,只覺得渾身痠痛,傷口更是疼得他瞬間清醒。

薛鏡辭拿了套衣裳給他,雖說粗陋,卻很合身。

他脫下自己最愛的黑衣外袍,雖說肩膀添了個窟窿,卻也小心地疊好。待喝光了桌上的熱粥,便認命地握起笤帚,選了背風的地方開始掃。

剛一出門,他就被凍了個哆嗦,用力摩挲了一下手臂。

等掃完整座道觀,薛鏡辭卻不給他喘息的機會,直接讓他跟自己去麥田。

見到薛鏡辭,正在勞作的村民立即停下來,招呼道:“仙長來了!”

待見到薛鏡辭身後的阿裴時,他們則露出震驚之色,小聲嘀咕起來:“這不是那個混……小孩,他怎麼會跟在仙長後面?”

薛鏡辭緩緩道:“送個人來幫忙秋收。”

阿裴抿著唇,神色比寒風還要冷硬:“你先前可沒說還有這事!”

然而薛鏡辭只看他一眼,眼中的威脅不言而喻,接著毫不留情地將他丟進了稻田裡。

順手替他借了把鐮刀。

阿裴握緊鐮刀,挺直了脊背,頂著無數人探究的視線朝麥田走去。

薛鏡辭並未立即離開,而是遠遠看著。

割麥子並不容易,需要長時間彎著腰,田裡不乏其他來幹活的孩子,比起大人動作難免要遲鈍一點。

可阿裴速度卻很快,動作也很熟練,好像有著用不完的力氣。

薛鏡辭這才放心收回視線,轉頭看向一旁,那河妖不知何時上了岸,正蹲在他不遠處,笑眯眯地跟著看熱鬧。

見薛鏡辭看過來,河妖彬彬有禮地對他笑了笑。

起初他是有些畏懼這位仙長,生怕他臨走時殺了自己以絕後患。

但暗中觀察多日,這人也沒什麼找麻煩的意思,便大著膽子湊過來。

“既然如此在意這些人,當時為何不救那些孩子?斷氣不久,招魂回來也不會被發現。”

薛鏡辭抬眼看他,眼中見不到什麼情緒,無悲無喜:“逝者已矣,不可逆天而為。”

河妖左右看看,見他像是真心說這話,才從懷中掏出一個紅色的繩結,遞給薛鏡辭:“這是那個孩子的。”

薛鏡辭伸出手接過。

說罷河妖消失在原地,風一吹只聽到麥浪的沙沙聲。

薛鏡辭回了道觀,繞著村子走一圈,懷裡便多了各種蔬菜瓜果。

村民們敬畏仙人,得知他獨居在道觀中,生怕他吃睡不好,如今他又送去了個苦力割麥子,更叫大家喜歡了。

在這小村子裡,訊息總是傳得最快,村東口的王大娘嗓門大,扯著嗓子喊:“也只有您能製得住那樣的小混混了!”

薛鏡辭不習慣這樣的熱情,道了謝艱難回到道觀,將東西放進小廚房裡,接著去打坐修煉了。

靈氣自體內輪迴四十九周天,再睜開眼,已是黃昏時。

他察覺有人進了道觀,香火氣在觀裡揮散,便尋過去正堂,看見三道青煙自香爐靜靜氤氳。

婦人跪在蒲團上,虔誠祭拜,貢品下壓著紙,是那淹死孩子的名諱。

鄉俗中有講究,枉死的孩子需要大人自道觀送靈至三七之後,才能保護他在地府不受小鬼欺負。

薛鏡辭等那婦人上完香,才緩緩走上前。

對視的瞬間,婦人臉上閃過一絲不安,訥訥道:“是不是驚擾了仙長……”

平日裡,她擔心驚擾仙長清修,都是選在卯時之前偷偷過來祭拜,從未衝撞過這位仙長。

薛鏡辭看出她的緊張,放輕聲音問:“今日怎麼來得這麼晚?”

婦人一怔,原來自己祭拜,仙長全都知道,嘆口氣道:“家裡有事耽擱了,么妹發了熱,足足哭了一日,怎麼也哄不好,剛剛才累得睡著。”

薛鏡辭若有所思。

如今尚未入冬,已有許多人患了病。

孩子尚能哭泣休息,種田的農人卻只能強撐著身軀收割麥子。

他問了孩子的病症,送了幾幅藥。

惦記家中幼女,婦人道謝後便要告辭,卻被薛鏡辭叫住。

“有東西要還給你。”

說著他將繩結交給婦人,硃紅色的發繩已經被河水沖刷的有些暗淡,但婦人一見便渾身顫抖。

“這是……”

婦人捂住了自己的嘴巴,眼淚卻刷刷落下。

她一眼就認出,這是她給兒子的東西。

村裡孩子沒有玩具,連衣裳也是換著穿。自歡兒死後,婦人在家裡翻找許久,竟找不出一件真正屬於她孩子的東西。

而這紅繩,令她一下子想起歡兒扎著頭髮的模樣。

婦人泣不成聲,薛鏡辭將道觀留給她一人,默默離開了。

剛出道觀外,就見到阿裴臉上髒汙,懷中抱著只雞,是王二嬸送的。

少年單手鉗住雞嘴,不讓雞鬧出動靜,顯然也聽到了他與婦人的談話,不忍打擾。

只是這模樣看起來實在滑稽。

薛鏡辭將村長莫臨送來的飯食熱了一下,叫阿裴去打水洗臉。

“洗了手過來吃飯。”

或許是風太大,聲音太輕,少年竟產生了一絲錯覺,這人好像很溫柔。

“吃完之後,記得去多打幾桶水。”

阿裴神情錯愕,反應過來立即說道:“你不是會法術,揮揮手就有水了,為什麼非要我去費力打?”

薛鏡辭也不回答,像是沒有聽見一樣繼續用餐。

他吃飯的樣子慢條斯理,與阿裴狼吞虎嚥的模樣大不相同。

少年抿著唇,覺得這人就是在戲耍折騰自己,嚥下嘴裡的米粒,惡狠狠地拋下一句:“不就是水,我現在就去!”

薛鏡辭拿起筷子,繼續吃飯。

“脾氣還不小,飯都沒吃完,宿主,你不去追他啊?”系統忍不住問道。

“小孩子一餐不吃也餓不死。”

系統默默為少年掬了一把淚。

阿裴跑出門去就放慢腳步,支起耳朵聽身後的動靜。

他還以為薛鏡辭是個溫和的人,必會追上來哄他兩句。

誰知左等右等,半個人影也沒追來。

摸不清這人脾氣,他只得認命地打了水回到屋裡。

“先打一桶。”

阿裴給自己找了個臺階:“餘下的吃完再打,不然菜都涼了。”

薛鏡辭點點頭。

阿裴埋頭吃飯,薛鏡辭吃飽了,抬眼看著他。

薛鏡辭眼神直白,倒是看得阿裴有些不好意思。

他知道自己吃相不雅,竟難得起了幾分羞赧心情,故意放慢了速度咀嚼,不想讓這人覺得自己是個餓了幾輩子的鬼,會被瞧不起。

然而薛鏡辭只是問了他一個問題。

“為何要破壞神牌?”

阿裴不吭聲。

他本不想回答,可是腦中莫名閃過薛鏡辭將紅繩遞給婦人的畫面,鬼使神差說:“我不相信這個世界上會有什麼神。”

“若是有,為何大家還會受凍捱餓,甚至因為吃不上飯而餓死。若是有,那神明為何不來救我們?”

說完,他暗中觀察著薛鏡辭的神色,卻什麼也看不出來。

阿裴猜他會生氣。

修道之人,比之凡人更為敬畏神明。除了求庇佑,更是懼怕什麼“雷劫”。

兩人都不說話,氣氛一時又有些僵住。

阿裴放下碗筷道:“我吃好了,去打水。”

薛鏡辭突然喊:“阿裴。”

他第一次叫這個名字,聲音溫柔,阿裴心間微震,有些期待地回頭看過去,可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麼。

難道是發了瘋病,想眼前的修士認同附和自己的話?

然而薛鏡辭只是指了指面前的桌子說:“記得還要洗碗。”

阿裴扭頭果決地走出去,等到打水回來,忽然看到屋裡蹲著只狸花貓。

這狸花貓並非真正的貓,而是系統化形。

如今它能量少,只能化形成弱小的狸花貓,卻足夠系統開心很久,地上打了個滾。

“宿主,快看,快看我!”

薛鏡辭還沒說話,少年卻搶先開了口——

“哪來的野貓?真醜……”

氣息羸弱,毛色雜亂,眼睛像綠豆。

系統被一句話氣得喵喵叫,最後能量消耗殆盡,動彈不了了。

薛鏡辭沉默片刻,彎下腰將動彈不得的系統拎起來抱住,纖塵不染的白衣上,沾了一個黑乎乎的貓爪印。

少年眼中露出震驚之色。

薛鏡辭淡淡開口:“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