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低沉的聲音吹散在秋風中,容錦愣愣地看著沈裕,覺著自己興許是瘋了,竟從他這話之中聽出兩分示弱的意味。

可沈裕是什麼人?

沉痾纏身,受盡病痛的折磨,也未曾抱怨半句;哪怕受帝王猜疑鉗制,依舊能將王孫公子的性命攥在股掌之間門,生殺予奪。

她尚要千方百計地在沈裕手底下求生,又哪來的資格,去予他同情?

“這,這怎麼一樣呢?”容錦避開沈裕的目光,隔簾看向前堂,磕磕絆絆道,“那都是些可憐人……”

無家可歸的流民,哪天客死異鄉,怕是也無人知曉、無人在意。

容錦這幾日陸續聽人訴說這一路的顛沛流離、孤苦無依,就如含了片黃連,苦的要命。

而沈裕呢?

就算對著親近的商陸、成英等人,沈裕也未曾就這些年的心跡吐露過隻言片語,仇恨外的所有情感,彷彿都伴著白骨埋在了那片荒原之下。

千頭萬緒,難以言明。

哪怕殺了沈裕,他也說不出自己“可憐”。

沈裕看了眼天色,神情冷了下來:“該回去了。”

他斂了神色,小憩時的隨意與溫和像是轉眼即逝的假象。

容錦見此不再多言,放下衣袖,亦步亦趨地跟了上去。

只是穿過大堂時,原本正給照看病患的容綺見她要隨著沈裕離開,立時撂開茶壺,三步並作兩步追上。

“阿姐,”容綺攥著她的衣袖,聲音已經有些哽咽,“你這就要走了?”

顏青漪溫和寬厚,容綺視她如姐如師。

可說到底,容錦才是看著她長大的親姐姐,這些年朝夕相伴過來的,感情自是非同一般。

容錦見她眼都紅了,無聲地嘆了口氣,輕聲道:“過些時日再來看你。”

容綺下意識追問:“那是什麼時候?”

容錦被她這話給問住了,無奈地看向沈裕。

沈裕在她被容綺牽住衣袖後就停下了腳步,這樣一個芝蘭玉樹般貴公子,在眼下的青廬之中顯得格格不入,分外惹眼。

他的神色在眾人的注視之下顯得愈發寡淡,看明白了容錦的意思,卻並沒答,反而向容綺道:“你既實在捨不得,不如隨我們一同回去。”

容錦因他話中的“我們”二字眼皮一跳,覆上容綺的手,悄悄收緊,若無其事地笑道:“青廬這裡本就缺人手,我若是再把阿綺帶走,青漪姐可怎麼辦?”

“別院那麼多侍從,調兩個過來幫忙就是。”

容錦不明白沈裕怎麼就這件事同她槓上了,以他一貫作風,懶得將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放在心上才對。

她咬著唇,無聲地偏過頭,向不遠處的顏青漪求助。

“我教了一半的徒弟,怎能叫你說帶走就帶走?”顏青漪掃了眼看診的流民們,下了逐客令,“寒舍盛不下您這尊大佛,還是快些走吧。”

容綺雖還沒明白究竟怎麼回事,但覺出氣氛的微妙,小聲道:“阿姐,我隨著青漪姐好好學醫術,你得空再來看我就好。”

容錦摸了摸她的鬢髮,含笑道:“一定。”

離了青廬後,容錦臉上的笑意也淡了不少。

她倚著車廂,隔窗看著秋日風物,原以為會與沈裕相對沉默到回別院,卻不想沒多久沈裕竟忽而開了口。

小几上鋪著一張精細入微的輿圖,硃筆圈起了幾處,一旁用蠅頭小楷寫著些註釋。

沈裕的手壓在輿圖一角,漫不經心道:“去過江南嗎?”

容錦生在京中,長在京中,孃親過世後出城的次數尚且屈指可數,更別說千里以外的江南了。

她知道沈裕不會無緣無故地問這麼一句,稍顯遲疑地搖了搖頭:“不曾。”

“我奉御令,過幾日將啟程趕赴江南,”沈裕修長的手指輕輕點了點一處硃砂圈起來的地界,言簡意賅道,“你隨我同去。”

此事幹系重大,絕非輕易能成,少說也得耗個數月。

以他的境況,唯有將容錦這味“解藥”帶在身邊,才能維繫住搖搖欲墜的身體。

沈裕並非徵詢她的意見,說是知會更為貼切,容錦頷首應下,並未多言。

倒是蘇婆婆,知曉他被聖上指去收拾江南的爛攤子後,憂心不已,邊幫著收拾行李邊忍不住長吁短嘆。

“再過些時日就要入冬,南邊天寒溼冷,公子的傷如何受得住?”蘇婆婆將厚實的毛皮大氅、護膝等物添進行李中,“公子的性情你是知道的,從

不將傷病放在心上,便是鐵打的身體也經不起這麼折騰……”

她扶著容錦的手,殷殷叮囑道:“阿錦,你可要替婆婆好好照看他。”

容錦想著沈裕不見得會聽自己的話,但對著蘇婆婆憂心忡忡的樣子,還是沒能說出口,只點點頭:“我盡力勸著。”

“他待你與旁人不同,是肯多聽兩句的。”

容錦:“……”

她思來想去,也沒明白蘇婆婆這結論從何而來。

像是看出她的心思,蘇婆婆無奈笑道:“公子是我自小看著長大的,對他的性情再瞭解不過,你信我。”

她輕輕拍了拍容錦的手背,又打趣了句:“你若肯軟下性子同他撒個嬌,怕是事半功倍呢。”

容錦被蘇婆婆逗得紅了臉,忙找了個藉口,到外間門收拾旁的去了。

轉眼到了啟程的日子。

容錦已從成英處得知行程安排,先走半日陸路,而後在渡口換乘大船,走水路南下。

沈裕與隨行的屬官同行,她不會騎馬,則是一早隨著壓行李的車先至渡口等候。

偌大的渡口人來人往,恰巧有商船靠岸停泊,腳伕們忙著搬運貨物,周遭的攤子也不斷吆喝著叫賣,熱鬧非凡。

夕陽的餘暉在水面上鍍了一層碎金,水波粼粼,浮光萬頃,顯得格外開闊。

容錦從沒乘船出過遠門,見著這等情形,只

覺著新奇有趣。

沈裕一行人到來時,容錦正在路旁的茶飲攤子續水。聽著馬蹄聲回頭看去,一眼見著為首的沈裕,以及他身後的沈衡,不由得一怔。

她未曾多問,壓根不知此行還會有沈衡。

茶攤的小廝在銅壺中添滿熱水,半是疑惑半是催促地喚了聲,容錦才驀地回過神,放下幾文錢道了謝。

等候已久的驛長立即迎了上去,行禮後,在前殷勤引路。

沈裕將韁繩予了侍從,撣去衣上細塵,瞥了眼不遠處的容錦。

他身邊簇擁著不少人,容錦稍一猶豫,還是決定不在此時過去“湊熱鬧”。她拎著銅壺,墜在眾人身後,同搬行李的小廝一同不緊不慢地上了大船。

艙室早就安排好,以沈裕的身份,分到的自然是最為寬敞那間門。

兩大箱子行李堆在房中,也不顯得擁擠。

容錦拿熱水燙了杯盞等物,沏了壺沈裕常飲的藥茶放著,又用浸溼的帕巾擦拭器具,慢慢收拾著。

大船駛離渡口,容錦推開半扇菱格窗。

江風比地上的風更大些,吹亂了鬢髮,耳垂上的墜子搖搖晃晃,她卻並沒躲避,倚在窗邊看風景。

直到沈裕推門而入,才猛地回過神。

“熱茶和茶點已經備好,”容錦收回視線,含笑道,“公子可還有什麼吩咐?”

她心情好與不好,很容易就能看出來。

就譬如眼下,話音裡都不自覺帶著些笑意,並不是以往那種看起來溫順實則敷衍的模樣。

沈裕的目光在她臉上微微停頓,隔窗看江景,只覺著稀疏平常。

只是女子常困於深閨之中,從生到死,都未必能出幾回遠門……

她這點雀躍,應當也是因此而來。

思及此,沈裕難免心軟了些。

容錦將房中收拾妥當,天色也已經徹底暗下來,她這才後知後覺地想起一樁要緊事,遲疑道:“奴婢應當住何處?”

“船上住處有限……”

這話並非作偽,因此次隨行之人不少,艙室分得七七八八,各家的僕從都得湊活著三四人一間門房歇息。

若是侍衛小廝倒還罷了,女子難免會有諸多不便,何況她的身份還要更為特殊一些。

“要麼下令叫人再擠一擠,為你挪出一間門空房。要麼……”沈裕放下茶盞,眸中映著燭火的幽光,平靜道,“你與我同住。”

容錦僵在那裡,半晌沒能說出話來。

沈裕的措辭很微妙,叫人為了她折騰,這種事情容錦自然做不出來,何況那未免也太惹眼,說不準還會惹來非議。

兩害相權取其輕,就只剩了唯一的選擇。

容錦目光遊移,雙手握在一處,稍顯侷促地摩挲著指節,開口也顯得格外艱難。

沈裕一早就知道容錦會如何選擇,好整以暇地等著,從她口中得到了意料之中的回答。

他低低地咳了聲,應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