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徐溫雲也實在沒工夫自怨自艾,還有許多事情都亟待處理。

丈夫由任上調職回京,現下不過是順路回母家省親,明日一大早便又要啟程,收攏出來兩百多個箱屜的家當,隨行的一百多個奴僕,都需要尋地方安置妥當,還要想著這幾日的行進路線,天氣如何……這萬千的庶務,都需她這個當家大娘子一一過問。

抓緊處理完幾樁要事,徐溫雲扭身去了隔壁院子,這次回來時間緊,她還未來得及與一母同胞的弟妹好好說話。

以往年節時還能偶爾回家看看,可明日一去,衡洲與京城相隔幾千裡,真真就是骨肉分離,不知道會何時再見了。

其實論起來,與鄭明存這樁婚姻,她的兩個弟妹也受益頗多。

妹妹徐溫珍胎中不足,患有氣虛心悸之症,嫡母捨不得花錢給個庶女治病,幾次都險些沒能活過來,還是徐溫雲嫁去了鄭家後,專門在月例銀子中撥了筆藥錢為她診治,又透過榮國公府的人脈,不計代價蒐羅來許多珍稀藥材,這才囫圇個長大到了十五歲。

如今出落得相貌很是妍麗,隻身姿還是很纖弱,好似陣風就能吹倒。

龍鳳胎弟弟喚做徐紹,少年聰穎,在讀書上很有天分,兒時雖也跟著去書塾去啟蒙,可嫡母在筆墨紙張上極其吝嗇,弟弟經常只能用鍋底的碳灰在石磚上寫字。

這種境況也是徐溫雲成親之後才有好轉,書塾先生知道他是榮國公府嫡長子的妻弟,便對他格外關照,恨不得將畢生所學都傾囊相授,學堂當中的耗材更是隨取隨用。

二人聽聞她來了偏院,立即前來問安。

姐弟三人一同坐在庭院中的涼亭。

現正金秋十月,天氣還未轉涼,而徐溫珍卻已穿上了夾棉的薄襖,徐溫雲看在眼裡疼在心裡,命人取來軟墊給妹妹墊靠著,然後關切問道,

“身子可好些了?近來未曾犯病吧?”

徐溫珍抬起那兩道似蹙非蹙的彎眉,聲音又輕又細又軟,

“姐姐莫要擔心,這兩年我將養得很好,上次犯病還是去年冬日。

其實也是得益於姐夫的面子,否則如何老那樣歸家養老的御醫,旁人踏破門檻都請不到,又豈會按期給我看診治病?上次我生辰,姐夫還送了根手腕粗的百年山參來,吃了精神頭也足了些……阿姐,我必會活得長久,看你與姐夫白頭到老。”

徐溫雲自動忽略最後那句話,心略安了些,道了聲“那就好”,又扭頭望向坐在身側的弟弟,

“你呢?近來功課如何?鄉試在即,可懈怠不得。”

徐紹身形還有些少年的孱弱瘦削,姿態卻如青竹筆直挺拔,眸光明亮澄淨。

“阿姐放心,紹兒決計不敢懶怠半分,近來私塾模擬鄉試做了幾次校考,或我運好,每次都能名列前茅,先生也道十拿九穩,就是不知真正到了那日發揮如何……

倒也實在不缺什麼,姐夫命人送來不少古籍卷書,還有那些堪比金價,堆山積海的露皇宣紙,已經夠我消化好幾年……姐夫當真是個君子,不僅對阿姐體貼,待我們也很是和氣愛護。”

每每到這種時候,徐溫雲忽就覺得那藥汁,好似也沒有那麼難以下嚥了。

只要弟妹平安順遂,莫說一日三次,哪怕一日十次她也照樣喝得下。

在旁人看不見的陰暗隱秘處,她確是在委屈自己,成全鄭明存的臉面。

可於明面上,鄭明存不也看顧了她的家人,給足了她身為人妻應有的寵愛與體面麼?

二人的這段婚姻,以種極其畸形的形態,緊緊纏繞,相互窒息,卻又密不可分。

就這麼瞎過下去吧。

忍一忍,一輩子很快就過去了。

徐溫雲不欲在這種時候,還想著榮國公府的那一團糟心事。

她自動忽略掉與鄭明存相關的話題,殷切囑咐著弟妹們日常需要注意的種種,又將榮國公府在京城的地址告知,以方便今後書信往來,姐弟三人如兒時般圍坐在一起,時不時蕩來銀鈴般的笑聲,一切都是歲月靜好的樣子。

可惜當夜。

這種被粉飾出來的太平,就被徹底打碎。

亥時一刻,月明星稀。

鄭明存還未回來。

成婚三年,徐溫雲到底摸清楚了幾分他的脾性,此人並不喜歡應酬,只是兩害相權取其輕,比起在徐家同她裝模作樣扮演恩愛夫妻,他更樂得去應對那群地方高官,可尋常時候也早該歸家了,今日這麼晚,不禁讓徐溫雲心中有些惴惴……

她不敢問。

也不敢催。

更不敢睡。

確切來說,若無鄭明存首肯,她絲毫不敢置喙與他相干的任何事。

需要裝點門面時,她的角色是貌美端莊的髮妻。

關起門來,她至多就是個打理家宅的高等女使,甚至很多時候,連高等女使也不如。

也不知又等了多久,門外傳來陣由遠及近的腳步聲,“哐啷”一聲,木門被人猛然推開,個衣著華貴,氣質斐然的公子踏門而入。

他腳下的步子有些微飄浮,面龐馱紅,一看便知飲了酒,可由他轉身閂門的動作來看,並未失去意識醉得離譜。

鄭明存扭過身,抓住那雙欲要來扶他的柔荑,將人猛然拽過來,一把按在牆上。

那幾分酒醉且急促的呼吸,噴灑在她面頰上,如同冬日冷冽刺骨的寒風,颳得人心肝脾肺都疼。

他眼神銳利如刀,聲音低沉而有力,每一個字都像是從齒縫中擠出來,充滿了壓抑的怒焰。

“呵,什麼古來受孕乃是男女雙方之事?

你父親這是在當眾質疑我?

質疑我不行?”

“你們徐家算什麼東西?

給我提鞋都不配的破落門戶,竟也敢置喙我的床幃之事?”

這暴躁粗魯的樣子,哪裡看得出一絲溫柔郎君的影子?

徐溫雲從來都明白他是人前人後兩幅面孔,以往他自持教養與身份,只會捅捅軟刀子,可今日父親當眾戳中了他逆鱗,又加上灌了幾碗黃湯,儼然將他的暴躁無常發酵到了極致。

整間廂房都被他的怒氣填滿,緊張的氣氛幾乎讓空氣凝固。

她面色煞白,眼中滿是惶恐,唇瓣也在微微顫抖,

“父親本意並非如此,絕不是有心冒犯,還請郎主勿怪。”

鄭明存確是在借酒發作。

他從下睥睨著掌中抖若篩糠的女人,又瞥見了她手臂上方的守宮砂。

那殷紅一點,在瑩潤白皙的肌膚上極其醒目,簡直就是眼中刺肉中釘般的存在!

他將其摩挲幾下,然後手中力道逐漸加重,直到指甲將那肌膚掐出血來,血珠子慢慢滲出掩蓋住守宮砂,他才覺得心頭那口氣,略略消散了些。

鄭明存驀然緊貼在她的耳旁,嘴角勾起幾分陰冷且危險的笑意。

用更微弱,且更讓人戰慄的聲音道。

“可我……確是不行吶。

否則,夫人為何至今為止,還是完璧之身?”

未曾想這塊難以啟齒的遮羞布,竟就被他自己這般直剌剌揭開。

這人莫不是醉糊塗了?!

徐溫雲被他掐得生疼,卻不敢反抗半分,只緊緊咬著下唇忍受。

她不知他究竟意欲何為,只覺驚懼更甚,瞳孔震動著抬眼望他,眸中水霧上湧,泫然欲泣。

鄭明存見她要哭,只冷哼一聲,鬆開了手,轉身行至圓桌前,倒了杯冷茶灌下。

“夫人喜歡孩子麼?”

依據經驗,這種時候絕對不能同他反著來。

她捂著受傷的小臂,只顫巍巍朝他走近兩步,提著心尖,疼到喉嗓都在抖。

“出嫁隨夫。

我喜不喜歡不重要,重要的是,夫君喜不喜歡。”

這沒根沒骨,逆來順受的模樣,果然很讓鄭明存滿意。

他先是眉峰微揚,然後吁了口長氣,

“稚童軟萌,我自然喜歡。

只是夫人也知,我身子不濟,恐今生都難有子嗣,如此論起來,實在乃人生一大憾事。

徐溫雲只能立馬安慰,

“郎主放心,我提前命人打探過,京中有好幾位御醫都極擅治療此症,只消一到京城,我們便可登門拜訪,假以時日,必能根治,讓郎主得享兒孫繞膝之樂。”

可若當真能治好,又何須等到今日?

這十餘年來,鄭明存嘗試過的藥方何止百種,什麼春蠶壯陽方蛇通陽寶龍兄蛇油……那苦口的湯藥徐溫雲只吃了三年,而他吃了十餘年,可恨依舊一點成效都沒有!

退一萬步講,若非這隱疾無法治癒,他又哪裡會娶徐溫云為妻?

以榮國公府的家世門楣,以他高中探花的俊逸之才,當初大可聘一位高門貴女,只不過那些精養出來的女子大多心氣高,若嫁進門後不滿他的不全之症,一個鬧騰開來,兩廂都不好看,倒不如就娶徐溫雲。

貌美如仙,家世又低,還有兩個拖累,能隱忍,夠堅韌,好難捏,哪怕受了委屈也無人為其出頭。

實在是裝點門面,安守後宅的最佳選擇。

“明知此症已是藥石無醫,倒難為夫人還肯好心寬慰我,其實不怕同你說,這病就算能治好,我也等不了那麼久……

我需要立即,馬上,趕緊有個孩子。

且最好,是男胎。”

這不舉萎靡之症,就算娶妻遮掩,也瞞不了多久。

以往在袁州就任倒還好掩蓋,可一旦入了京,皇城根底眼線眾多,若是不慎穿幫,那今後在官場上應該如何做人?只怕走在路上都要被人戳脊梁骨。

在旁人眼中,他鄭明存只能是完美無缺的存在,絕不能有半分瑕疵!

再者,也是最緊要的。

父親已然老邁,早就有心要傳爵,而他作為族中最出類拔萃的那個,公爵之位原毫無意外是要落到他頭上,□□國公府向來看中血脈,眼見他成婚三年卻還未生出嫡長孫,此事就一直耽擱下來,昨日家中來信,道庶出的二弟於兩月之後即將成婚。

若是讓庶弟先他一步生下男胎,那爵位花落誰家,還當真就是說不準了。

但凡有個孩子,名利錢權,皆會隨之而來。

若一直無所出,一切都如空中樓閣,搖搖欲墜。

想到此處,鄭明存抬眼望向站在桌旁顫抖的徐溫雲,

“我現下是何處境,夫人應該瞧在眼裡。

夫人如此賢惠,想必會為我分憂吧?”

入榮國公府久了,徐溫雲多少也能咂摸出幾分他的想法,只是卻還不明他語中的深意,她心中隱隱有些不安,卻又怕號錯了他的脈搏,只顫著嗓子回答,

“郎主希望我如何分憂?”

搖曳的燭光之下,鄭明存的眼神深邃而銳利,彷彿能洞察人心。

他唇邊掠過一絲精明的笑意,手指不自覺地敲打著桌面,默了幾息後,也不再賣關子,終於道出了那個縈繞在腦中許久的念頭。

“我雖不濟事,可不是還有夫人麼?

你這幅身子調養多年,已是到了最適合生育的時候,不如委屈委屈夫人,去外頭借種懷胎帶回來,充做我榮國公府的血脈?”

徐溫雲猛地抬起頭,瞳孔因驚恐而放大,滿臉都寫著不可置信。

她是聽錯了麼?

什麼?借種生子?

徐溫雲自小受過婦德戒訓的世界觀,在此瞬間坍塌。

“……不!豈可如此?

我鳳冠霞帔拜了天地,嫁的是郎主!

郎主豈能推我去與旁的男子…做那樣的事?”

尋常男子確做不出這樣的事兒。

可鄭明存做得出。

他自小生在高門侯府,又在朝中磨礪浸*淫許多年,什麼內宅手段,官場傾軋沒見過?

只要能往上跨一小步,多得是人願意設計構陷,羅織罪名,攪得人頭落地滿族皆亡,而他只不過利用妻子去借種生子罷了,對比起來又算得上什麼?

“夫人之所以拒絕,許是覺得我喪盡天良罔顧人倫,可於我們夫婦來說,這實在是能解了當下的燃眉之急。只要生下孩子,你便再也不用喝那苦口的養身藥,而我也能借著嫡長孫承襲爵位,實在是一舉兩得,互利雙贏!

且夫人放心,我無法生育,夫人此舉是為我排憂解難,你懷胎之後我不僅不會怠慢半分,反而會將你肚中胎兒視若己出,傾盡榮國公通府之力,將其培育成才,將來我們一家三口和和美美,豈不樂哉?”

他絮絮叨叨說了許多,代表這絕非酒後的貿然之語,而是早在腦中權衡過利弊,想要將其真切落到實處的招法,且二人挑破到如此這種境地,已絕非徐溫雲輕易能動搖得了。

可她到底是個知廉恥,懂榮辱的女子。

知道什麼可為,什麼不可為。

她盡力轉寰著。

“郎主何至於此?咱們一定還有別的辦法!

想要個孩子而已,哪就至於走岔到那一步?郎主大可在宗族中過繼一個,又或者……咱們去慈幼院領養一個!如此都無礙的啊,郎主若是答應,我入京後便可為你相看……”

“分明你張張腿,就能神不知鬼不覺解決的事情!為何要再冒風險?牽扯許多人進來?!”

眼見她這般油鹽不進,鄭明存徹底失去了耐心,他壓著嗓子怒喝一聲,截斷了她的話語。

“我意已決,你願也得願,不願也得願!

夫妻三年,我對你並非一絲情分也無,只要你能順著我的心意將此事辦好,今後你便是獨佔後宅的國公夫人,我保你通家老小滿門富貴!可若是出了差錯,又或是走漏風聲,我只需稍稍施展手段,便能讓你那個病秧子妹妹香消玉殞,讓你那個上進的弟弟青雲路斷,再無功名可言!你若不信大可試試,話已至此,你便自己看著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