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這氣質實在太過與眾不同,徐溫雲抬眼的瞬間,立時就被震住,整個人都呆了呆。

待她腳底站穩,那隻結實壯碩的臂膀又迅速撤了回去,還未待徐溫雲反應過來,這男人竟就闊步邁入了茶寮當中,只留下了個巍峨如山的背影……

那個“謝”字就這麼滯在來徐溫雲唇邊,若非小臂處還餘留著被攙扶過後的溫熱,她甚至懷疑方才的一切時候是否真實發生過,隨著鏢隊人群越聚越攏,四周開始喧鬧嘈雜起來,她回過神,深望那背影幾眼,只覺這確確是個怪人。

這是個道路交匯的三岔路口,去往的方向各不相同,許是常有馬車停留的緣故,周圍的村民們沿著道路兩旁,支起了許多賣果糕的食攤,其中那茶寮是佔地面積最廣的,比個蹴鞠場還大,紮了個大大的棚子用以遮陽,下頭擺放了許多桌椅板凳。

徐溫雲主僕先後踏入茶寮中,出現的瞬間,便吸引了在場幾乎所有人的眸光。

這鄉野田林見,哪裡能見到這般眉目如畫的女人?且瞧她白潤如玉的肌膚,及落落大方的儀態,壓根就不像是個尋常民婦,倒像是個清貴官眷。

徐溫雲察覺到落到身上的目光,些微有些不自在,心中也微微發怵,行走江湖,最忌諱的就是引人注目,考慮到這點,她已是素衣銀釵,卻依舊沒能避免得了旁人的打量,怪就怪鄭明存那廝換車換得匆忙,她壓根沒來得及準備遮蔽容顏的幃帽,現下只能將頭低埋,拉著阿燕在最遠最角落的那張桌子坐了下來。

揚威鏢局的人也陸續湧入茶寮中。

裝了貴重物品的鏢車被團圍放置,由鏢師統一看管,他們身上都著了相同顏色的短衫馬褂,腰間配刀,眸光犀利如鷹,警惕望著四周,就算是用餐的閒憩時間,也是掐準了時間換崗輪休,不敢大意半分。

而方才下車架時遇到的那個男人,除卻衣裳不太一樣,瞧著儼然是鏢師中的一員,他好似沒有什麼具體的差事,鏢隊剛停歇,他就自顧尋了張桌子坐下,從懷中掏出了張餅。

那分明是塊再尋常不過的粗麵烙餅,他卻一塊塊掰下,放在嘴中細嚼慢嚥,好似是在品嚐什麼珍惜的山珍海味,一丁點聲音都未發出,配上那張儀表堂堂的臉,瞧著根本就不像是個鏢師,倒像是個世家大族養出來的矜貴公子哥兒……

且他幾乎是在場者中,為數不多的,並未對她側目之人。

徐溫雲不由多看了幾眼,心中愈發添了些好奇心。

不過她並未忘記正事,朝阿燕囑咐道,

“你去問問,這趟鏢是押往哪兒的,途徑何處?若不同路,再問問揚威鏢局近來有沒有押送京城附近的鏢隊?多久一次?何時發鏢?”

阿燕望望四周,神情有些忐忑,

“夫人獨自在此,奴婢不放心……”

“早去早回便是。”

這趟鏢打眼瞧著就不是什麼需要掩人耳目的暗鏢,這幾個問題也理應不是機密,短短几句就能探問清楚,可徐溫雲眼見有個鏢師與阿燕淺談幾句,就將她引去旁處了,應當是去向上峰確認細則去了。

阿燕消失在了視線範圍內,徐溫雲心裡也不由有些發毛,她在榮國公府就算遭鄭明存房中冷待,可出門在外向來都是被僕婢們簇擁著,鮮少像此刻般獨自待著,更何況還是身在此等荒郊野嶺中。

偏偏怕什麼來什麼,茶寮對面蹲守著的兩個搗子,眼見徐溫雲徹底落了單,竟抖著肩膀晃盪到桌前來,那個疤癩臉甚至伸手,抬手就要去觸徐溫雲的面龐。

“嘖嘖,這是哪家如花似玉的小娘子?怎得身側也沒個父兄夫郎,就自個兒一個人吶?莫不是被棄在了半路了?瞧這小模樣,真真讓人心疼,不如哥哥收了你如何?”

徐溫雲被嚇得花容失色,立時彈起身來,躲開伸過來的那雙髒爪子,下意識拿出當家主母的氣勢,漲紅著臉怒叱一聲,“放肆!”

可沒了榮國公府嫡長媳的頭像,沒了前呼後擁的僕婢,這聲訓斥顯得聲勢格外不足,反而讓那疤癩臉生了幾分興味,嘿嘿梟笑幾聲,“這就放肆了?我還有更放肆的呢……”

這張桌子偏僻,她聲量也小,周圍人只伸長脖子張望著,還有些不明所有發生了何事,而茶肆的店小二雖瞧見了,卻也是副義憤填膺,敢怒不敢言的怯懦模樣,顯然這二人在當地是不好惹地頭蛇般的存在。

徐溫雲氣到渾身都在發抖,她實在沒想到,光天化日大庭廣眾之下,這些宵小竟敢如此猖狂,此等情況只能自救,她穩住心神,顫著嗓子虛張聲勢道,

“你們莫要欺我,我夫君就在此處,若見你們如此,必饒不了你們!”

可兩個搗子是眼睜睜看著她進茶寮的,身側的婢女被差遣走了,馬伕料理車架去了,除此以外,她身側壓根就沒有任何男人,所以輕而易舉就識破了她的謊言,笑聲更加囂張。

“哦?娘子的夫君在哪兒啊?是哪位啊?本事多大啊?想怎麼饒不了我們啊?”

“對啊!你倒拉他出來,讓我們見識見識他的厲害!哈哈哈…”

他們壓根就沒打算放過她,緩步逼近,幾乎就要將她驅出茶寮。

徐溫雲腳步踉蹌著後退,心跳快得幾乎就要從胸口蹦出,如此危急情況下,她眸光慌亂著朝茶寮中環顧一週,發現全場竟只有那黑衣男人獨坐一桌,幾乎是瞬間就做下決定,提起裙襬就倉皇奔到那張桌子前,坐在了男人身側的那張橫椅上。

“夫…夫君…”

她眼巴巴望著男人,眸光中極盡哀求,然後擠出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伸出嫩白如蔥的指尖,將倒扣著的茶杯翻轉過來,執壺倒了杯茶水,遞到男人身前,小心翼翼極盡暗示道。

“夫君莫要生氣,方才是妾身不好,不該使小性惹得夫君不快,現知道錯了,夫君莫要不理會妾身,夫君不在身側,這些臭魚爛蝦竟就上前口出穢語,妾身實在害怕極了……”

秀頸低垂,美眸盈盈,櫻唇翕動,鶯語婉轉,又嬌又怯。

因緊張到極致,茶麵都隨著她指尖的顫動,微微蕩起波瀾。

面對這個“夫君”的稱謂,以及眼前這個由天而降的“娘子”……

男人臉上神色未變半分,只掰餅的指尖微微一頓,將眸光落在她身上停了半瞬,又迅速移開。

他起初並未接茶,就任那雙柔荑這麼端著茶碗,僵在半空中,直到慢條斯理緩緩嚥下嘴中的那口餅,才伸手將茶接了過去,卻並未喝,而是冷置在了桌旁。

男人丰神俊朗,女娘清豔絕倫,二人相貌登對極了,實所罕見,就這麼相對共桌,乍眼看確就是對夫妻!

可那兩個搗子還是從中看出了蹊蹺,若只是夫婦之間拌個嘴,男人何至於會這般冷酷?甚至連眼風都不掃她一下?

疤癩臉和同夥在江湖上混跡多年,不是什麼初出茅廬的愣頭青,輕易也不想給自己惹麻煩,若是放在平日,他們絕不敢輕易觸揚威鏢局的黴頭,可奈何這女娘生得實在太過貌美,若捉來賣去妓院,必是筆天大的橫財,那男人雖看上去不太好惹,可他瞧著實在是副不願多管閒事的樣子……

惡向膽邊生。

兩個搗子對視一眼,無聲中達成默契,存心想要再試探一番。

“這就是娘子夫君?連娘子敬的茶都不喝?這般不知體貼人,要來何用?”

“想來娘子素日必受了許多委屈吧,倒不如跟了我,我必比他更知道疼人!”

這兩個搗子不肯善罷甘休,聲聲調侃著,朝徐溫雲伏身靠近,她只能聳著肩膀如鵪鶉般,一寸寸往那黑衣男人身側挪,可這男人怎麼回事兒?他莫非搞不清楚現在是何狀況?分明只要說句話就能為她解圍,卻只如個木頭樁子般杵著?沒有半分反應?眼前的宵小實在太過囂張,那油膩作嘔的臉幾乎就要湊到眼前,終讓她有些忍無可忍……

那就無須再忍!

苦澀的養身湯,孤夜中的罰跪,那強灌下去的媚*藥,被半路扔下,被壓迫欺壓……

這幾年來受的屈辱,霎時盡數湧現在了腦中,鄭明存手裡掐著弟妹的性命,欺她辱她也就罷了,眼前這兩個又算得上是哪根蔥?!竟也要這麼對她?

積壓多年的情緒,好似都在這個瞬間被撕開了個口子,霎時間都噴湧了出來。

徐溫雲遽然站起身來,高揚起手掌,朝那個疤癩臉狠狠扇去,茶寮中先是響起“啪”得清脆一聲,接下來便傳來個赫然狠厲的女聲。

“若再敢對本姑娘不敬,我要你好看!”

這一巴掌來得猝不及防,將疤癩臉整個人都扇得呆楞當場,區區柔弱女子,單論手勁是不大,可卻足夠屈辱足夠傷臉面,疤癩臉氣得眉頭豎立,太陽穴青筋直跳,掄起碗大個的拳頭,就朝她面門猛力錘來!

徐溫雲身形未動半分,沒有膽怯後退半步。

她就不信身側的男人會袖手旁觀到底!

她就不信向來扶弱助人的揚威鏢局會置之不理!

她就不信鄭明存那樣小心謹慎,沒有在她身邊安排哪怕一個暗衛,任由她身陷囹圄!

眼睜睜看著那拳頭越揮越近,掃來的拳風使得她額前散落的碎髮朝後翻飛,就在她以為要結結實實捱上這拳時……

它在離鼻尖處三寸,生生被攔截。

那個靜坐如山的男人終於動了。

按理說人在起身行動間,總有椅凳挪動或者衣料摩擦聲,可他的動作卻極輕極靜,仿若無聲幽靈般出現,出手的動作亦極快,幾乎是肉眼不可見,好似不費吹灰之力,就那麼輕輕一握,擋住了疤癩臉使出渾身力氣的一拳。

然後,徐溫雲眼見他的指尖只微動了動,耳中傳來骨骼碰撞的細微粉碎之聲,隨之而來的是疤癩臉的慘叫,待男人鬆手時,那隻懟到她身前的小臂,竟就這麼從中折斷,朝地面的方向軟軟垂落。

男人眸光清淺,平靜如水,薄唇輕啟,只簡短道了一個字,

“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