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面整個天台都被古爺租下來了,也有諸班器械屋帳。剛才這邊的場地屬於普通弟子,那些外門硬功,咱們內門弟子只能按自己興趣選修兩三樣。古爺嚴令不可貪多,本末倒置影響內家修行精進,咱們內門平常練習,須得到對面天台進行。”

“但是呢,”王軍轉頭看了他一眼,笑嘻嘻地說:“那邊天台下樓的鐵門,平時是被鎖死的,所以小師弟啊,咱們只能從這邊過去!”

唐烈如遭雷擊,苦著臉看向面前幾根最寬不過尺餘,窄者不過寸許的木板,甚至還有幾根就是麻繩,交錯連線著牆頭大鐵釘和對面天台圍欄,下面就是幾十米深的高度,多看得幾眼,已經是頭暈眼花!

唐烈死死抓著師兄的衣服,好像比當天抓小偷揪得還要更緊,一時不知說什麼好,深怕王軍像剛才一樣硬推他過去,語無倫次地苦苦哀求;

“王軍哥哥,你先等一下!我好像有點怕高。我的腳好軟!我又沒有練過,像你們一樣,這個,這個絕對不得行,要是掉下去,怕不是要摔成幾瓣!”

王軍笑嘻嘻地看著他,又嚇唬了他一陣,待到最後才嘆了一口氣:

“我是真的相信了,你嚇成這個樣子,面色居然還是一點不改!手足靈活不僵!所謂泰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麋鹿興於左而目不瞬移,英雄所向無敵,蓋如是也!師弟,你將來於技擊一道,一定會有大成就,不可作此小兒女態!”

唐烈此時哪裡聽得進他拽文,心頭十萬句髒話飈過。不過他生性要強,眼見哀求無用,師兄也不是真要害他,總算慢慢鎮定下來。

王軍跳下矮牆,撿起幾根麻繩重新上來,麻利的編成幾個繩結,一頭掛在跟天台交匯的一根粗繩上,一頭系在唐烈腰間。然後低聲勸他,反正古爺設計規矩就是這樣,要學內家功夫的弟子,必須這樣過去,不可例外。開始幾天他們師兄可以在後面保護,待到後來都是自己過去,做不到的也只有自己退出!

反覆思量半晌,唐烈雖然心驚膽戰。但當地民風剛直,男子以示弱退讓為奇恥大辱,唯一會被原諒的是怕老婆,其他場合退讓都會被群嘲。別說成年男子,便是幼童學步時摔倒,家長也不會扶男孩,甚至男孩疼痛哭泣都會被父母責怪沒有男子氣概,逢年過節親戚聚會拿出來批判社死多年。而唐烈因為單親底層家庭出身,從小多受冷眼欺凌,自尊心尤為要強,此刻嘴唇歙張幾次,哪裡說得出退出回家之語,心下一橫,大聲笑道:“要死卵朝天!”大步踏上一塊木板,他之前年幼家裡管得嚴,此刻緊張下第一次飆髒話,心下又羞愧又覺得刺激。

王軍讚了一聲,仍是緊跟在他身後,雙手幫忙穩住他肩腰。其實這塊木板並不是很窄,但是要下腳必須緊盯下方懸崖,心理素質便很重要。開頭兩步尚好,然而等到快走到一半,木板本來就特意做得並不厚,雖然結實,此刻卻隨著兩人腳步上下顫動起伏,幅度越來越大,加上高處山風勁急,這下唐兵哪怕被稱作千年難出的神勇少年,也苦笑起來根本不敢繼續邁步,停在這高空疾風之中,上一秒想著要保持男兒形象,下一秒就恨不得蹲下甚至趴下慢慢從木板上爬過去。

王軍卻絲毫不慌不急,跟著停在半空中,嗓音轉得嚴肅低沉:

“不用慌,不要急著過去,站直站穩了!一定要直。先不要看腳下,眼看正前方!想象自己是一根釘子,牢牢釘在天地間!好,現在舌頭頂住上顎,深呼吸!呼吸要慢,越慢越好,記住四個字,呼吸要深,細,長,勻!不可像平常一樣用胸口呼吸,改為用肚子呼吸。想著你自己一口氣慢慢吸進天地精華,這口氣到了胸口,你的胸口因此向外漲大!好,現在這口氣繼續沿身體中線向下走到肚子,到肚臍眼兒下三寸再停止,你的肚子也跟著漲大!慢慢到極限不要停,自然轉化到吐氣,先收腹,濁氣繼續吐出,你的胸膛也跟著收回來,就這樣反覆呼吸九次,自己數清楚!九次以後逆轉先天,吸氣時胸腹反而收縮,吐氣時外擴!如此也是九次才可以往前一步,不可以一下跑過去!呼吸正反各一個九次迴圈才可以走一步,越慢越好!”

唐烈慢慢鎮定下來,只覺得肩膀後腰上師兄王軍的手猶如鐵鑄,說不出的穩定可靠!本來他看過江湖藝人表演走鐵索,似乎雙手要開啟伸直有助於保持平衡。然而此刻他依言挺胸拔背,呼吸幾口,漸漸便覺得自己似與腳下木板融為一體,隨它再怎麼起伏晃動,自己一心平靜再無畏怖,半晌呼吸已畢才穩穩踏出一小步。

半刻鐘後兩人走過木板,跳過天台圍欄,師兄弟兩人相視一笑,雖然只是短短十餘步路,兩人卻從第一次見面的陌生人轉為感情上大為熟稔,雖然此刻相差數歲,兩人卻自此成為莫逆之交,之後多年同歷生死,再無悔意。。。。。。

天台上也有諸班器械,有用角鐵搭成的底座,上插木樁做成高低錯落的梅花樁,有內門弟子在上面練習下盤樁功。也有形狀複雜的木架,上面支撐綁著紙蓬,木棍,橡膠球等物,人站於其中擊打,有些會自動彈回擊打本人,有些由師兄弟在外圍配合拉動襲擊本人,練習者或空手或持武當七星劍出擊躲閃。

後來唐烈在練習中自己慢慢分析,古爺傳授的功法分類,所謂的外門硬功,練習的主要是力量,穩定性,抗擊打能力等。而內家拳劍範圍更大更復雜,包括靈活性,反應速度,準確性,攻防距離感,眼耳力,人體結構,傳統跤法,草藥,氣血經絡,穴位,吐納,丹道等。當然人體是統一的,所以內外之分也沒有那麼絕對,用後來遊戲分類叫法,大概是基礎技能硬功屬於外家,進階技能和內氣丹道屬於內家。

再往內走是幾間自己搭建的簡單棚屋和兩頂大帳篷。裡面有各種藥水書籍器械,有師兄正在裡面吐納。練習內壯功夫的房間是不準隨便進的,但是和當時已經開始流行的武俠小說不同的是,真正的內家氣功需要靜室,但不能追求絕對的不被打擾,因為本門丹道氣功共分九段,從第三段起,走火入魔是真實存在的,後果也極為嚴重。所以入定房間不準鎖閉門窗,以便師長隨時觀察打斷施救!

還有一些各種材質的類人模型。有的和衛校醫院的人體模型一樣,上面用不同顏色標註了肌肉骨骼分佈。有的就像詠春拳的木人樁,還有像不倒翁一樣原理的灌砂模型練習摔跤法,更有木身銅皮,用硃砂標明全身穴位的銅人。

唐烈見到了另一位真傳弟子,也是這一代的本門二師兄,古爺的侄子古伯風。他自幼跟隨古爺習武,功夫居本門之長。但是據說古爺另有一位師兄,兩人相交莫逆,約定所傳弟子不分彼此,而這位師伯大弟子偏偏比古伯風大一點,所以他屈居二師兄。

古伯風和王軍是這一代之前僅有的兩位真傳弟子,所以兩人輪流代師授藝,實際上大部分入門功夫都由這兩位傳給師弟們,在門內威信頗高。而古爺一週只有一兩次興之所至才會親自傳授進階技法。

不巧的是,這天唐烈見到二師兄的時機不太對,他正因為兩位師弟對練時護具沒有佩戴周全而大發雷霆。

這個年代沒有現代完備的運動營養保障和康復醫療等知識,所以練武和學傳統戲曲雜技等一樣,是有很高危險性的。一不留神,致傷致殘都是正常。其實除了唐兵是因為上一代交情特例外,其他徒弟交的學費都非常高,真出了事,家長親戚找上門來總是麻煩。所以古爺規定練習某些技法和對練時必須披掛護具。

但是這時大家肯定難以買到正規的現代護具,所以不管頭盔,護甲還是護襠護膝之類,都是大夥兒業餘拿竹片竹篾碎布棉花自個兒手工搓出來的,質量耐用性堪虞,需要經常檢查修補。這一天正好兩位師兄馬虎了,結果對練時一邊收力也不及時,一個過頂摔。對手竹篾頭盔本來就有些破損了,一根竹片彈出來在脖子上劃了道口子,萬幸傷得不重,但要是插到動脈氣管之類怎麼辦?

伯風二師兄比王軍年紀又要大些,高,廋,倒三角眼,長臉。此刻惱怒下臉拉得更長,正在訓斥兩位師兄。王軍大概想緩和下氣氛,打斷給唐烈和他互相介紹了下,不過二師兄正在盛怒之下,淡淡打了個招呼又回頭罵娘,大家都有些尷尬。唐烈勉強旁聽了幾句就跟著王軍溜走了。

兩人又盤桓參觀了一陣,便倒回去見古爺。古爺問過他上學作息時間,便安排了他每日早晚過來練功的時間。想不到的是,之後竟然好像上學讀書一樣,給了他一大堆教材資料!

唐烈兩分鬱悶八分好奇地翻閱了一下,教材富有時代特色的簡陋,都是用油墨影印的。單薄的白紙很容易破損,散發出嗆鼻的氣味。有黃帝內經,傷寒雜病論,湯頭歌,本草綱目,藥性賦等中醫典籍或節選,人體穴道經脈及血脈流轉時辰詳解,常用擒拿摔法圖解等等,有些市面上買得到,有些是古爺秘傳知識。

古爺最後重點提醒唐烈,他年紀略微偏大,骨骼經絡已經開始長成定型,對以後武技及氣功練習有影響。教了他幾個姿勢,要他在家得空便多做幾組,拉筋活絡。至少要做到隨時站立彎腰能掌心覆地,盤腿打坐能五心朝天。唐烈自然不懂什麼叫五心朝天,不免又要古爺給他講解示範一番,說穿了倒也簡單,便是盤坐時先把右腳放置於左大腿面,然後左腳蜷伸內放於右大腿上。雙手結印于丹田,左手大拇指掐頂中指尖,右手拇指中指捏頂左手無名指根部。雙手手心,雙腳腳心加上頭頂門心便為五心,必須朝天向上。

這裡麻煩的就是盤坐時雙腳心要翻朝上了,唐烈回家後練習了很久才練成,之後每日得空便去古爺那裡打磨筋骨!

多年以後回憶前半生,唐烈覺得那段時光是自己一生中最寶貴的。雖然經濟條件很差,學校的老師也仍然嫌貧愛富有意無意地擠兌他,但這些對一個心大的男孩真的不算什麼。那時候他真的眼裡有光,覺得自己每天都有提升是一種很棒的感覺!上學能學到很多新知識,開闊他的眼界,而課餘練習氣功和武術,極大地增強了他的體魄和信心,讓他從一個內向固執的小傢伙逐漸變得自信開朗。

然而,時代的陰霾從遙遠的天邊惡意地飄蕩過來。

從唐烈開始考上初中開始,周圍的大人們一個個變得憂心忡忡,老是聚在一起談論什麼下崗,什麼買斷工齡,什麼停薪留職。。。。。。

出於謹慎,他並不敢湊過去問大人們在說什麼。因為他這樣的家庭在過去養成了不公開談論任何跟政治政策有關的東西的習慣,由於怕小孩子在外面亂說,更是嚴禁晚輩亂問不該問的。又因為人事和政策老是左右一百八十度急轉,所以長輩們自己也不確定禁忌話題的範圍,乾脆養成了小孩子問什麼都呵斥回去的習慣。這造成了唐烈除了學習和練武,在社會政治常識上完全的缺失。

而且他有過一次慘痛的教訓,在他小時候有一次路過郵局,有人在派發免費的套紅報紙,頭版頭條用加粗的紅體字刊登著最高領導層變動的訊息。其實唐烈對此懵懵懂懂,但是小孩子覺得免費的報紙有點新鮮,常年黑白的報紙有少見的紅色又非常鮮豔,就拿了一張。湊巧的是當晚家族聚餐,席間大人們似乎隱晦地在提到這件事。他就拿出報紙問大人們這是怎麼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