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江遇來說,這世界上的人可以歸為兩類,他漠不關心的人和真正被納入心中的朋友,前者佔大多數,後者只有零星幾個,而周知意就是被他歸於後者的朋友。

熱騰騰的咖哩魚蛋面放在面前,江遇抬眼看向站在桌旁的周知意,猶豫片刻還是開口,“我想找你幫個忙……”

本要轉身離開的周知意停下腳步,直率的點下頭,“行啊,你說,我要能幫上肯定幫。”

江遇臉上露出些許苦惱的神色,“我一直都聽不太懂當地人說的話,交流都是問題,我看你會說新寧話,想麻煩你教一教我。”

“這倒不是多難的事情,教你也是可以的。”但從日常對話到各種特有的方言詞彙,相當於學習一門語言了,周知意要完全教會江遇可要費不少功夫,她腦筋一轉,看著江遇眨眨眼,“然後呢?”

江遇被她看得有幾分茫然,“然後?然後……謝謝你?”

周知意毫不客氣的伸手。

江遇低頭看伸到眼前的手,手指纖長漂亮,掌心和指腹泛著健康的紅暈,他不由得看出了神。

見人只呆呆看著自己的手,周知意只好直說,“教你說新寧話,你不用交學費的嗎?親朋友也要明算賬吧?”

周知意的人生裡可沒有“不求回報”四個字,更不用說是不求回報的給男人做事,即使江遇現在算是她的朋友。有外快賺為什麼不賺,她現在還苦巴巴的在攢本錢,來換得能參與進服裝市場的入場券。

還是說江遇所說的教他新寧話只是故意接近她的一種手段?周知意不由得這麼揣測,她長得漂亮,過去花樣百出的獻殷勤她不知看了多少種。

“你不會是要靠臉魅惑我無償教你吧?”周知意故作訝異,用輕巧的玩笑試探,“我可不是見色忘利的人,看你是個靚仔就昏了頭。”

江遇回過神來,“我沒有。”

“沒有想過讓我無償教你?”周知意追問。

江遇不高興的皺皺眉,睨她一眼,“沒有想過靠臉魅惑你。”

周知意接收到這含嗔帶怒的眼神,大腦還真恍惚了一瞬。不得不說,江遇這人確實……皮相還不錯。

江遇的小情緒很快消失,就事論事,“周老師想收多少學費呢?”

他話裡毫無旖旎之意,周知意鬆了口氣,有一個蘇銘華她就夠煩了,還好江遇不是抱有目的的接近她。

周知意想了想,江遇現在是真的搬磚,賺錢也是不容易,便也沒漫天要價,“八塊錢,包你學會。每天這個時間,飯店沒什麼客人的時候我可以教你。”

江遇在心裡計算了一下,“能再低一點嗎?我過來總不能不點東西幹佔著位置,如果每天都過來吃飯的話對我來說也是一筆不小的支出。”

周知意抱臂,手指在胳膊上輕輕敲了幾下,也在心中盤算著。

“我想想。”周知意看到又有客人進門,撂下這麼一句便迎上去招待了。

江遇則是伸手拿起筷子開始吃飯。

高靜趴在桌上側頭看著他們,懵懂的想,談戀愛原來就是這麼談的嗎?

等又忙完一陣子,周知意再去找江遇,他已經吃好坐著等了一會兒了。

“最多隻能再給你減——”周知意開口,伸出兩根手指,正說著,突然有個不速之客來了桂明飯店。

蘇銘華下班回家吃過晚飯後無所事事,想起早上週知意的不耐煩,都沒說上幾句話,他不覺得是自己不招人待見,只以為是白天飯店太忙,周知意顧不上和他多聊。反正這個點睡覺還早了點,蘇銘華換了身衣服,把散下來的幾根頭髮重新抹髮油梳到腦後,遛達著又去了桂明飯店。

他一走進飯店裡,就見周知意和一個陌生的年輕男人說著話,看上去很是熟絡的樣子。

“他是誰?!”蘇銘華宛如一個被踩中尾巴而跳腳的老鼠,又驚又怒,盯著周知意,手指顫抖的指著江遇。

高靜一下子坐直了身子,櫃檯後面在算今天賬的馮桂敏抬起了頭,本來在後廚收拾的高靜明也聞聲悄悄向外看。

江遇莫名其妙的看著這個突然跳出來、一出現就這麼憤怒的男人。

周知意也是被蘇銘華這理直氣壯的質問搞懵了,但很快她心緒一轉,倒也是個機會,正好趕走這隻擾人的蜜蜂。

她輕笑一聲,悠哉的說,“和你一樣的人。”

蘇銘華正要指責周知意騎驢看馬,就聽她接著說,“但他啊,比你要好。”

周知意說著,給江遇使了個眼色,又看了看她剛剛隨手放在旁邊桌上的抹布。

江遇雖然覺得雲裡霧裡的,但還巴望著周知意能給他再減減“學費”,立刻麻利的站起來,伸手撈起旁邊桌上的抹布,自己擦乾淨了面前的桌子、把碗收拾到後廚。

第一回接到客人自己送回來的碗,高德明呆呆的下意識說了句,“謝謝。”

“不客氣。”江遇拿著抹布,轉身乾脆又把剛剛周知意還沒擦到的兩張桌子也給擦了,再把桌椅都規整好,一會兒功夫就把周知意今天還沒做完的工作收了尾。

他心想,就衝他這表現怎麼也值得再減個一塊錢吧?

周知意沒想到江遇會有這麼超出她預期的表現,故意嘚瑟的朝蘇銘華說,“我又不傻,比起只動動嘴皮子,至少也要像他這樣,做到這種程度才行。”

蘇銘華不由得又看向那高個子男人,想象拿著抹布的人是自己,他獻殷勤般的擦桌子、收拾別人吃剩的碗筷……

因著這想象,蘇銘華不由得打了個寒顫,他怎麼能做這樣的事呢?他還要不要面子了?也許還會被路過的同事看到、變成別人閒聊時譏諷嘲笑的談資……

周知意的美貌此刻竟失去了曾經對他的吸引力,反而在蘇銘華眼中變成猙獰的美女蛇,他嚇得幾乎落荒而逃,轉身就跑出了桂明飯店。

一想到從明天起就不用再看到這糟心玩意兒,周知意感覺今晚的夜色都變得美麗了。

“學費給你算五塊錢好了。”周知意轉身很是滿意的想要拍拍江遇的肩膀,抬起的手卻只拍到了對方的手臂,她動作一頓,接著很是自然的又拍了一下,好似一開始她想要拍的就是這裡。

江遇沒察覺到這個小細節,只關注到周知意果然又給他減了一塊錢,“那就這麼約定好了。”

各人的目的俱是達成,兩人皆大歡喜。

在江遇交上“學費”離開後,也差不多到了桂明飯店往常關門的時間了,周知意卻見馮桂敏和高靜毫無動作,一大一小並排坐著,兩雙充滿好奇的眼睛齊齊盯著她,周知意這才發現原來性格南轅北轍的母女倆其實長得挺像的。

馮桂敏和高靜母女倆像是看了一集精彩的電視劇,此刻彷彿追問後續劇情般一個接一個問道。

“知意姐姐,談戀愛是不可以同時談兩個,所以你才不和那個油頭大哥哥談了,轉而和個子高高的大哥哥談嗎?”

“阿妹,果然小江是對你有意思吧?瞧這勤快的,嘖嘖。”

“什麼?”周知意怔愣,隨即頭痛的一個個回答,“我和誰都沒談。江遇和我就是普通朋友。”

馮桂敏瞥了一眼身旁的女兒,隨即朝周知意暗示般的眨眨眼,一副“我懂”的表情。

周知意無力,“真什麼都沒有,我和他清白得很……”只有利益關係,他交錢,她辦事。

男女之間如果真有點什麼,是會從言行間傳遞出訊號的,而周知意並沒有覺得江遇有向她傳送什麼“訊號”。

周知意側頭又看見高靜的表情,十三、四歲正是剛剛對“愛情”懵懂的年紀,會好奇、會憧憬,只能看到表層最華美的一面。

“靜靜覺得哪個大哥哥好呢?”周知意坐到小姑娘對面,撐著下巴問道。

高靜認真的思索片刻,抬頭看著周知意試探地回答,“梳油頭的大哥哥?他每天早上都來找知意姐姐。”

“堅持不懈看著挺感人的是嗎?”周知意卻反問道,“可他每天來只不過是動動嘴皮子,順便還能吃個早飯。”

高靜和旁聽的馮桂敏俱是一怔,好像也是哎,說這人付出了吧,他明明過來也填飽了肚子。

周知意耐心給高靜掰開了講,“不要為了這種每天請安式的問候、夏天給你扇扇風、冬天買個熱紅薯而感動,這種都是低成本付出。”

拜她這張臉,這種低成本的獻殷勤,周知意可見太多了,總有些人妄想用一塊錢買到金子。而應對的方法也足夠簡單,別給好臉色、足夠難追,就不會被騙。

這番說法不止十三歲的高靜第一次聽,就連三十五歲的馮桂敏也是從未聽過,她不由得問,“這些關心還不夠嗎?咱們女人不就是圖個知冷知熱的人對自己好嗎?”

“對你好是基礎項,而不是加分項。”周知意反駁,轉頭對高靜說,“別聽你媽這套,你想想,這些事情你老竇做不到嗎?他甚至為你做到的事情遠比這更多。”

在旁邊悄悄聽了一耳朵的高德明忍不住點點頭,他和馮桂敏就高靜一個女兒,因為現在計劃生育的推行,未來也不可能再有其他的孩子,他全部的父愛都付諸到了高靜身上,自然是女兒想要天上的星星他都要想想辦法。

馮桂敏張了張嘴,竟想不出可以反駁的話,她認輸,“好吧,我現在懂你為什麼不選那知識青年,而選擇小江了。”

周知意再次重申,“我誰都不選,現在我只想搞事業!”

馮桂敏驚詫,再次理解不能,“不都說‘幹得好不如嫁得好’,你長得這麼漂亮幹嘛這麼累啊?”

雖說提供了一份工作給周知意,幫她度過了一時的難關,但馮桂敏從見到周知意的第一面起就知道,這個姑娘在自家飯店是做不長久的,想娶周知意的男人肯定捨不得她這麼辛苦的做事,服務員這份工作只會是她一時的跳板。

周知意雖然內心確實把眼下的工作當作跳板,但卻是為了跳向金錢湧動的更大的市場。她穿越到這個年代,明知只要努努力,抓住了機會她就能做老闆、做自己想做的設計,說不定還能創立自己的品牌、成為富婆,嫁人於她而言反而是走上一條狹窄的捷徑。

而這樣的捷徑甚至在周知意來到新寧市的第一天就擺到她面前了。

周知意還是後來才知道,那個服裝檔口老闆顯擺的傳呼機,在她眼裡已經是時代眼淚的小玩意兒可不便宜,在當下人們工資普遍還在百元以下的背景下,小小一個傳呼機可以賣到2000元,用得起傳呼機的都是真正的有錢人。

一個月只有三十塊工資的周知意默默在心中流下了妒富愧貧的淚水。

周知意雙眼中燃著熊熊烈火般的野心,堅定地說,“真女人就要搞事業!”

馮桂敏反駁,“女人這輩子最重要的還是要嫁個好人。”

兩個時代女性不同的世界觀、人生觀、價值觀在此刻發生碰撞,卻陰差陽錯的讓尚在懵懂的高靜接觸到玄之又玄撞出一條縫的新世界大門。

周知意不認同,“如果有一天我想要結婚了,一定是因為我對這個人有感情,而不是因為到年紀了、為了完成人生好似必須完成的任務,抑或是想找個人分擔生活成本、找個依靠。所以結婚這事對我來說就是可有可無的事情,有就是錦上添花,沒有也不影響我過好這一生。”

馮桂敏從沒見過這樣奇怪的姑娘,她只覺得周知意天真,勸道,“嫁人又不影響搞事業,就像我和你大哥,我看小江人還挺勤快的,你倆一塊兒肯定能把日子過得紅火。”

且不說江遇和周知意互相都沒那種意思,就算江遇確實長在她的審美點上、人還不錯,周知意現在也絲毫沒有要抓住“優質潛力股”的想法。

十八歲的男性固然帥氣可口,但誰說周知意三十歲、四十歲再遇不到十八歲的“江遇”,現代某婚紗品牌的女主理人六十三歲時還能談到二十多歲的小男友。

事業才是女性的脊柱,能夠挺胸抬頭自信的做自己。

周知意無奈,“江遇又不喜歡我,桂敏姐你就別亂磕、不是,亂點鴛鴦譜了。”

卻不想馮桂敏一臉理直氣壯,“我都喜歡你,他怎麼可能不喜歡你?”

她這話一出讓飯店裡所有人都啞然,一時間眾人的沉默震耳欲聾。

活了快四十年都沒從媳婦口中聽過“喜歡”這兩個字的高德明:……還好還好,這只是個十八歲的小姑娘,而不是大小夥子。

高靜睜大了眼睛,在媽媽和知意姐姐間來回看著:女性和女性之間也可以有“喜歡”這種情感嗎?

被猝不及防告白的周知意哭笑不得,“……謝謝你桂敏姐,我也喜歡你,還有靜靜、高大哥,你們一家人我都很喜歡。”

一場你來我往的辯論就這麼戛然而止,卻在高靜小小的心靈畫上濃墨重彩的一筆,此後的歲月中她總是不經意的思索起,媽媽和知意姐姐誰說的是對的呢?她終有一天會長大,她又該如何選擇呢?她作為女性這一生究竟要怎麼活著呢?

十六年後,隨著新世紀黎明的來臨,文壇也升起一顆新星,一本《生而為女》的書橫空出世,第一次文字間不是男主人公過六關斬六將的英雄歷險、也不是對女主人公苦難一生的歌頌,只是女作者將自己的思考傳達給更多的女性,平靜卻振聾發聵。

「好像每個人都有這麼一個很酷的小姨,她們是世界上最特別的女子,總是有與常人不同的想法。她對我媽媽叫姐姐,我又對著她叫姐姐,好似亂了套,但我和媽媽都很喜歡她。小時侯為了能理解她的話我看了很多的書,後來漸漸就懂了。生而為女,我似乎不該只是作為一個無私奉獻的單薄角色,只侷限在家庭、孩子之中,除了做一個妻子、做一個母親外,我還可以是誰?」

「“我”可以拿起筆,成為一個女作家;“我”可以拿起工具,做一個技術工人;“我”可以站上講臺,加入教書育人的行列……」

「願所有看完本書的同胞們都能陷入思考,生而為女,我們的力量遠比想象中更要強大。借用曾經《女報》的一句發刊詞:使我女子生機活潑,精神奮發,絕塵而奔,以速進於大光明世界。」

書上的作者署名——高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