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茉莉感覺自己在做夢,夢裡她終於走出了從有記憶起就一直住著的醫院,由一群人護送上了一艘造型獨特、體型巨大的船隻。

這艘船共有三層,總面積將近9000平方米,可同時容納5、6萬人居住。船身採用特殊防水防撞材質,連核武器都很難摧毀,更不會像泰坦尼克號一樣遇冰山就倒。

船艙下方還養育著大量海洋浮游生物和植物,不僅能作為物種儲存下來,而且可以充分吸收分解二氧化碳和廢棄垃圾,使船上的人能夠永遠在這裡生活下去。

有人告訴她,它叫——諾亞方舟。

顧茉莉一開始只以為又是誰想出來的噱頭,這座海上堡壘相比起“世界末日時人類最後的保障”,更像是富豪們用來遊玩的新道具。

因為船內設施應有盡有,不但包括體育館、影院、餐廳酒吧,甚至在她所住三層還有一個被幾座“人造山脈”環繞的大型湖泊和高爾夫球場,讓乘客即便在海上也能欣賞到湖光山色。

你說這是逃命?

分明是換種形式享受。

可是現實總是喜歡出乎人的預料。

公元21xx年2月17日,如同《聖經》裡記載的日期一樣,海洋泉源裂開,巨大的水柱由地下噴射而出,大雨驟降,日夜不息,水位迅速上漲。洶湧的洪水席捲了每一寸大陸,土地、房屋、乃至最高的山巔都被淹沒於無情的水流之下,整個地球處在一片汪洋之中。

世界末日真的來了。

“別看。”

有人遮住她的眼,可是顧茉莉已經看見了。

屍體,方舟外、海面上,漂浮著的到處都是屍體,動物的、人類的,形態各異。

“唔……”昏睡中的人兒忍不住呻吟,還沒巴掌大的小臉上愈發蒼白,似是極為難受。

一隻修長的手掌撫上她的額,指尖微微透著絲冰涼,彷彿久旱甘霖,她不由舒展了眉頭,在察覺對方要收回時下意識一把握住。

耳邊傳來清脆的撞擊聲,仿若碎冰碰壁、玉石叮鈴,伴隨著醇醇香氣鑽入鼻腔,透著股撫慰人心的力量。

顧茉莉神色漸漸安然,手上卻抓得更緊。

翟庭琛看著那隻手,白皙、細嫩,柔軟得好似沒有骨頭,瞧著用了很大勁,實則輕輕一拂便能拂開。

他一動不動的站著,身上的衣服還沒來得及換,溼淋淋的,但不顯狼狽,反而比平時的一絲不苟多了些隨意。屋內暖黃的燈光打下來,落在他濃長的睫毛上,無端顯出幾分溫柔。

“二爺,楊醫生準備好了。”徐峰站在他身後,猶豫片刻還是忍不住提醒:“您……要不要先去換身衣服?這樣容易感冒……”

他掃了眼地板上的水漬和鞋印,剛才一下車老闆就急匆匆抱著人上了樓,連鞋都沒換。

這般行徑對他而言幾乎稱得上失態,畢竟圈裡誰不知道翟二爺有相當嚴重的潔癖。

所以這是真上心了?

他的視線越過翟庭琛落向床上,即使容顏蒼白如紙也掩飾不住傾城之色,他腦中不由浮現一句詩:“秋荷一露滴,清夜墜玄天”,她的乾淨透徹正像是從天外來的露珠一般。

露水本沒有顏色,卻能折射出五彩繽紛的光點,哪怕是水晶或鑽石,在她面前都會黯然失色。

是種很令人心動又不忍褻瀆的美。

徐峰正有些出神,眼前忽然被遮擋住。他一驚,抬眼望去,翟庭琛挪了半個身位側對著他,恰好遮住了那人的面容。

他心中微凜,迅速低下頭不敢再多瞧。

翟庭琛卻沒看任何人,從始至終目光未曾偏移,似是感受到他的注視,小小的手動了動,被她抓著的佛珠也跟著搖晃。

“香……”顧茉莉喃喃,夢裡的她好像也聞到了一股好聞的氣息,有人抱著她將她放進了一個銀白色的機器裡,俯身在她耳邊說了什麼。

聲音輕柔,彷彿含著無限情意,然而破碎的語調卻透出絲絲瘋狂和偏執,猶如站在懸崖邊的人最後的掙扎。

“放心睡吧,等將來……等……我一定會喚醒你。”

喚醒她?

顧茉莉蹙眉,怎麼喚醒她,她又為什麼要沉睡?

還沒等她想明白,就感覺頰邊被輕輕碰了一下,耳邊的氣息剋制又壓抑,似乎還有冰涼的水滴滴答滴答的落在她的髮梢、頸側,而後香氣遠離,那人直起身,機器上方緩緩升起透明罩,將她完全合攏在裡面。

冷。

一時間她只有這個感受。

周圍都是冰塊,冷氣從四面八方匯聚,身體僵硬根本無法動彈,猶如身處極寒之地。

這是將她冰封了?

她意識昏沉,整個人彷彿漂浮在空中,目之所極便是那艘巨大的方舟。

它遊蕩在海上,不知過了多少時日,終於到了一個狹長的海峽,那裡的海水與其它地方不同,深且暗,如同一潭死水。

那是……黑海。

世界上最深的內海之一,因為獨特的地理形式和流域,海水分為兩層,上層是含氧的淡水,下層卻由於長久得不到和其它海水交換,氧氣含量迅速下降,形成了一個特殊的環境條件——沒有氧氣,卻有一種名為硫化氫的氣體。

這種氣體不僅能夠殺死大多數生物,也能抑制物質的氧化和腐爛。換言之,黑海底層就是一個無生命、無腐爛、無變化的區域。

曾有考察隊在這裡發現了二戰時的沉船,不但船身完好無損,就連船上士兵的面容都清晰可見,就像睡著一樣。

時間在這裡停止了。

顧茉莉看著方舟停下,看著船底開啟,滑出一個眼熟的銀色機械艙。

深色發黑的海水,銀色明亮的艙身,對比是那麼鮮明。它一點一點朝海底沉去,海水淹沒了它的艙身,也淹沒了沉睡在裡面的人。

偌大的海面上只餘下方舟靜靜佇立,特別的造型宛如一朵盛開的茉莉花搖曳在萬籟俱寂的世界裡。

倏地,她的識海深處傳來一陣刺痛,有道聲音由遠及近,嬉笑頑皮,狀若孩童。

“這樣沒用,根本沒辦法幫你延續生命。想活著,只有和我們合作。”

窗外一聲悶雷,顧茉莉驀然睜開眼,有什麼跟著晃動,她抬頭,是輸液瓶。

“你醒啦?”於蓓蓓連忙上前,眼裡既驚喜又驚豔。

睡美人昏迷時很美,沒想到醒了更美,連屋裡的香氣都似乎更濃郁了。

“你發燒了,這是退燒和消炎的。”她見她盯著輸液瓶,趕緊解釋,“就剩最後一瓶了,很快就會結束。”

“謝謝。”顧茉莉望向她,對她不好意思地笑,“給你添麻煩了。”

“沒事沒事!”於蓓蓓忙不迭擺手,“我是楊醫生的助手,這是我的本職工作,不麻煩不麻煩。”

“楊醫生?”

“啊,就是楊庚楊大夫,翟氏醫院的副院長。”

翟氏……

顧茉莉眨眨眼,視線四下一掃,房間內只有她們兩人,並不見那個不久前給她撐傘的男人。

她沒有多問,手掌下壓準備坐起身,誰知掌心觸碰到的卻不是柔軟的床墊,而是一顆顆光滑的珠子。

她看過去,皓腕如雪、床鋪如墨,一串溫潤細膩的佛珠不知何時戴在了她手腕上,一圈一圈虛虛纏繞著。

“這是二爺的。”說到某個人,於蓓蓓下意識壓低嗓音。

“你昏睡時一直抓著這個不放,二爺臨走前就把這個取下來給你戴上了。說來也是神奇,本來你還發熱不停冒虛汗,一戴上這個立馬安穩許多,第一瓶沒輸完熱就退了。”

或許是因著年紀小性子活潑,也或許是天生自來熟,她不見絲毫尷尬,說起話來格外起勁。

“怪不得都說佛珠有趨吉避凶、消除邪氣的作用,以前我還不信,這會倒是有些信了。”

顧茉莉抬起手,她的手腕太細,即使繞了好幾圈也顯得很鬆,彷彿隨時會掉下來。

她碰了碰,表皮油膩冰涼,摸著很舒服,質地自然是上上品,但更重要的是應當是佩戴了不短的年頭了。

這樣的東西只因為她無意識中抓著就給了她嗎?

她捏著佛珠,想取下卻因手背上的針頭而無法動彈,她又瞧了瞧輸液管,液體滴落速度並不快,藥瓶應該是剛換的,瓶裡幾乎未動,想來至少也需要一小時。

無奈,她只得繼續躺著,另一隻手不自覺搭上了腹部。

“是不是餓了?”於蓓蓓雖然話多,卻意外的細心,見她動作趕忙站起朝外走,“你等會,我去給你端吃的,還有水!”

“欸不用……”拒絕的話還沒說完,人已經出了房門。

這風風火火的。

顧茉莉先是懵,而後忍不住笑了。笑意在如白瓷般細嫩的面頰上輕輕漾開,霎那仿若明珠生暈、美玉熒光,照亮了一室光輝。

虛無的半空中,一方透明顯示屏以略顯詭異的幅度浮動著,一行行奇怪的字元飛快出現又消失。

【天啦,她也太太太太漂亮了,比星河最近新出的那款號稱最完美人偶還要漂亮百倍!這五官這比例,簡直不可思議。】

【這是哪家主播,捏臉捏的也太假了吧?】

【不是捏的,真人,還是行星時代的地球人,活的!不是寫在歷史書沒有溫度的文字,也不是擺在博物館裡的仿生雕塑,而是真真切切生活在那個時代的活生生的人!】

【活的??這麼說前段時間星網上瘋狂宣傳的“捕捉異世靈魂、探索地球時期舊人類起居”的直播專案真的做成功了?】

【對啊對啊,而且一繫結就繫結了個超級大美人,史書果然誠不欺我也,古人類確實比星際人好看。以前我還覺得什麼四大美女全是瞎編的,看了她我才知道原來真的有人不靠技術也能這麼漂亮。】

【她叫茉莉,好像是古時的一種花?嗚嗚研究院什麼時候能重新培育出來,我想要!】

【我也要我也要,錢不是問題,多少星幣都能出得起!】

【膚淺!長得好看又怎麼了,都說古人類很奸詐的,天天勾心鬥角、你害我我害你,還不會保護環境。為什麼會有星際時代,不就是他們互相鬥爭、傾軋的結果?而且他們智商都很低,科技水平特別落後,看這種直播純屬浪費時間!】

【你覺得浪費時間你就別看唄,反正我喜歡,小茉莉太可愛了,想養!(打賞等離子魚雷??10)】

【打賞爆彈槍??50】

【打賞烈火風暴拳套??70】

【喂喂你們在幹什麼?雖然彈槍、魚雷都很貴,但人家是溫溫軟軟的小姑娘啊,送這些小心嚇到她!】

【嚇不到,你沒看直播條例嗎?為了完全真實還原古人類的生活、性格和行為處事風格,主播在被投放進來時會被清除過往記憶,她不會記得她來自哪裡,更不知道有星際直播,自然也看不見彈幕,她只會以為她就是那具身體本人,做的事、說的話全都出自本能。】

【那不是很容易翻車?】

如果知道直播的存在,人肯定會下意識進行偽裝,展現更美好的一面,可是如果不知道,那言行可就不受控制了。

人有七情六慾,哪怕到了星際時代亦是如此。這是刻在人類骨子裡的基因,從不會因為在地球或太空而改變。

生氣了會想要罵人,受到不公平待遇會怨恨,看到別人比自己好可能會羨慕,也可能會嫉妒。

真實的人性下做出什麼事都不足為奇。

別看現在大部分人都在對主播的容貌誇誇誇,但是隻要她有一點不妥,謾罵和批判聲同樣不會少,甚至還會帶累一個群體,比如“古人類果然怎麼怎麼樣”。

他們在研究地球時代,更在俯視地球。歷史便是如此,後代人看前代似乎總會帶著高高在上。

顧茉莉盯著窗簾,似乎在看窗外的風景,又似乎只是在發呆,水杏般的眼眸似秋水橫波,清澈得彷彿能望進人心底。

螢幕上關於人性、地球的討論漸漸少了,只剩下滿屏的尖叫——

【我感覺她在看我,完了我要愛上她了!】

曾有心理研究表明:當兩個人持續對視超過8秒就會墜入愛河。

而舒婷說:

“當我們悄悄對視,靈魂就像一片畫展中的田野,一渦兒一渦兒陽光,吸引我們向更深處走去。”*

可是深處有什麼呢?

顧茉莉慢慢闔上眼,唇角笑意輕淺猶如窗外明月,柔和溫暖,足以治癒被暴雨侵襲的夜晚。

希臘詩人喬治塞弗斯有首《茉莉花》這麼道——

“不管是黃昏

還是初露曙色

茉莉花總是

白的”*。

是啊,她是白的,永遠都會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