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輪圓月在海面上緩緩升起,海浪在月光的映照下顯得靜謐又充滿神秘。

穀雨走進屋內,站在沙發前,看著黎棠。她換了個姿勢,額頭緊緊貼在沙發椅背,一席黑長髮落在身後。

今天是穀雨到島上的第三天,也是和醉酒狀態的黎棠共處的第三個晚上。他開始有點相信自己撿到海妖,不是海神的饋贈,而是狡猾的海妖。

可能是,扮豬吃老虎的海妖。

穀雨走到衛生間衝了個熱水澡,換上一身新的衣服。關掉了室內的部分燈,只留下院子外的地燈,還有沙發旁的落地燈。瞬間,屋裡變得昏暗且舒適。

他推開小房間的門,走進去,關上了門。

凌晨兩點左右,黎棠醒來。她匆匆跑到衛生間解手,之後走出衛生間時,看到對面房間門縫傳出的一道光,鬼使神差下,她走過去開啟門。

睡眼惺忪的她被一陣刺眼的光驚嚇到,下意識抬手擋住眼睛,等適應後才慢慢放下手。她看到穀雨坐在桌子前,戴著口罩、手套,低著腦袋拿著一把鑷子對著一片泛黃的紙張做分解工作。

黎棠走進去,看著他:“你在做什麼?”

穀雨放下鑷子,拿起手邊的軟毛筆,蘸水,逐漸將那片紙張抹平,直到與桌面上那張白色的水油紙完全貼合。

他沒有理會黎棠,繼續手上的工作。

黎棠站在他的身邊看了一會,她開口問他:“我可以睡臥室嗎,睡沙發太難受了,渾身痠疼。”

“隨便你。”穀雨沒有抬頭。

她沒有再說話,走出小房間,順帶把門關上,穀雨接著便聽到她上樓的聲音。

屋外一點動靜也沒有,街上沒有遊客,也沒有車輛經過。屋內只有穀雨還在燈光下工作,細細碎碎的聲音,完全沒有院子外的海風來得狂野。

他手上這本像廢紙團一樣的書,修復工作只進行不到十分之一,這本書已經陪伴他一個月了。這一次修復工作難度增加了不少,磨掉許多耐心。毅然決然下,他推掉了其他工作,跑到島上來,一邊散心,一邊平復心態繼續修復工作。

穀雨從小跟著養父谷涆長學習文書修復的技能,現在也能獨當一面,接過不少修復的活兒。

養父年事已高,老眼昏花,加上他近兩年的身體狀況不太樂觀,現在修復文書的工作基本都給了穀雨,這也導致穀雨很少有假期。

正是學了這一門手藝,出於職業習慣,穀雨做事總是慢吞吞的。

穀雨放下手上的工具,脫下手套、摘下口罩,關上燈,走出小房間。客廳裡的玻璃門敞開著,一陣陰涼的海風倒灌進來。

他走到院子外的草坪上,雙手插在褲兜裡,仰著腦袋望著夜空。夜幕低垂,繁星點點。直到脖子發酸,他才低下頭來。

深夜裡的海風是冰涼的,穀雨頓覺他的四肢以及臉上的面板變得緊實了許多。他轉身,走進屋內,關上了門窗,躺在沙發上。

眨眼間,他就睡著了。

醒來時,黎棠正坐在他對面的單人沙發上,整個人窩著,長髮擋住了她的臉,右手垂落,指縫中夾著一根剩下一半的香菸。

銀灰色的菸灰落在地毯上,靜靜地融化在面料中。

她聽到動靜,扭頭看了穀雨一眼,抽了一口煙,說:“醒啦?”

穀雨起身走進衛生間洗漱,他聽到身後黎棠傳來的聲音:“小昭說要帶我們去趕海,看你睡得太熟,說晚點再來。”

穀雨一邊刷牙,一邊看著手錶上的時間,已經10點多了。

黎棠的聲音越來越近,最後她走到衛生間門口,靠在門邊問:“出租房間嗎?反正你有兩個房間,我剛好需要有人陪我喝酒。”

她手上的香菸剩下一截菸蒂,海綿燃燒的味道很刺鼻。穀雨彎著腰洗臉,冰涼的水打在臉上,剎那間整個人精神了不少。

他沒有聽到黎棠的話,腦子裡都是那團泛黃的紙張。

“沒意見的話,我一會就到酒店退房,搬過來。”黎棠看著菸蒂上的火徹底熄滅,才將它扔到衛生間的垃圾桶裡,她看著穀雨說:“多少錢,你開口說一聲。”

穀雨開啟櫃子,拿出了剃鬚刀刮鬍泡,沒有回答黎棠。

黎棠站在身後繼續說個不停:“喂,睡了一覺醒來,變啞巴了?”

“你不怕我是壞人嗎?”

黎棠認真思考了幾秒鐘,說:“我都不怕,你怕什麼?”

穀雨抬眼,透過鏡子看到黎棠蒼白的臉,仔細一想,或許真是海妖不假。

她問:“突然刮鬍子,為了去趕海?你喜歡小昭?”

穀雨停下了手上的動作,看著鏡子裡的黎棠說:“你的腦子一定是喝酒喝太多,才壞掉的。”

黎棠伸出腿去踢穀雨,怎料腿太短,沒踢到。她尷尬地收回了腿,抱著手臂,望著鏡子裡的穀雨,正在認真地刮鬍子:“小昭挺好的,我要是個男人,我也愛她。雖然才剛認識,但就是喜歡。”

穀雨刮完鬍子,把刮鬍刀放在水龍頭底下清洗乾淨,又把臉洗了一次。他拿著毛巾擦臉,說:“我也覺得她很好,就是有個挨千刀的,不知道到底懂不懂得珍惜了。”

一想到王思禮,穀雨就想罵他,他想把王思禮按在海里,嚴刑逼供讓他答應小昭,這麼好的姑娘,怎麼捨得讓她去跟一個陌生人結婚呢。

可是,王思禮好嗎?

雖然王思禮情感史很豐富,喜歡曲線美的女人,可他也算專一的。

萬一,相親物件更好呢?

想到這裡,他看著黎棠,額頭上的幾縷碎髮被水沾溼,末梢帶著一滴水滴,滴在他的鼻子上,順著肌膚滑落,直至消亡。

“住吧。”

他需要一個軍師,能幫助林昭、或是安慰林昭的女軍師。

穀雨把手上的毛巾搭在架子上,說:“但是有個條件。”

“什麼條件?”

穀雨站在黎棠的面前,低著頭看她,嚴肅地說:“你要是敢再吐家裡,我就把你扔回海里去。”

“我哪有吐,我一喝酒就犯困,睡相不知道多乖。”

他嗤之以鼻:“那天早上你吐得整個屋子都是酸臭味,要不是小昭幫忙打掃,我肯定會讓你醒了收拾。”

黎棠無言以對,理虧。她記不起這一個片段,但是依稀知道,的確是見過林昭的。

穀雨走出衛生間,走到餐桌前拿起水壺倒水,水是冰涼的。他重新燒了一壺水,將水倒在杯子裡,放在餐桌上放涼。

轉身走到咖啡機面前,衝了兩杯咖啡。

黎棠對屋子的熟悉度很快就適應,好像在這裡住了好久。她又毫無顧慮地躺在院子裡的草坪上,閉著眼睛曬太陽。

穀雨走到院子,給她端了一杯咖啡。他坐在臺階上,雙手撐在背後的空地上,伸直了雙腿,仰著腦袋,看著天上的白雲。

海邊的雲總是走得很快,快到一秒鐘就能千變萬化。

黎棠看著他的腿,又看了看自己的腿,問他:“你多高?”

“185公分吧。”

“你完全可以當模特,怎麼不當模特去?”黎棠打量著他的長相和身材,覺得他有進模特圈的資格。

穀雨沒有回答她,閉目養神。

黎棠坐起身來,端起咖啡喝了一口,美式咖啡不符合她的口味。她問:“你是做什麼的?”

“文書修復。”

“就昨晚那個?”黎棠比劃著那團紙。

“嗯。”

黎棠又倒在草坪上,問他:“這一行賺得很多嗎?我看這個房子也不便宜。”

“還行吧。”穀雨伸了個懶腰,坐直了身子,喝了一口咖啡。

“過幾年等我晚期了,房子借我霍霍幾年吧,我還挺喜歡這裡的,以後就在這裡死掉好了。”黎棠望著藍天發呆,她的聲音越來越小:“醫生說,也就三五年的事情了,情況好一點的話,可以堅持個10年。”

“但是能像正常人一樣的時間,可能也就三五年了。”

穀雨注視著她,半天說不來一句安慰的話語。

時間過得很慢很慢,慢到穀雨很煎熬,他不覺得悲傷,也不覺得難過。只是看著眼前的女人,人生才剛開始,有些可惜。

“你多大了?”

“35。”

黎棠笑著說:“我今年26,不知道35歲的時候,還在不在?”

她自言自語著:“那天去拿檢驗報告,也就幾天前的事情而已。醫生說的時候,我的腦袋是懵的,確認了好幾遍,他都說沒有出錯。”

“你知道嗎?”黎棠說著說著開始哈哈大笑,她躺在草地上,蜷縮成一團,捂著肚子,像只小貓對周邊環境充滿警惕,又想盡情玩耍時的狀態。她說:“我被確診的當天,回到家就撞見我的未婚夫出軌,把他們抓姦在床。”

“你知道我多可怕嗎?”黎棠看著穀雨的眼睛,嘴角變得陰冷起來:“我不覺得傷心,也沒有大鬧,我很冷靜地拍了照片,發給了雙方的父母。”

“扔下一個手榴彈,之後我就逃了。”

她冷笑一聲:“7年,我跟他談了整整7年。”

不是7天,不是7周,不是7個月,而是7個365天。

黎棠說完,又呆呆地望著天,呼吸變得急促,她能感覺到自己的胸腔上下起伏地頻繁。

“手機裡有我們整整7年的合照,各種回憶。昨天發現手機不見的時候挺慌張的,後來又覺得,丟了就丟了吧,算了,不追究了。”

“他以前把我保護得很好,我從來沒有被哪個男的動手動腳過。看到監控的時候,我好恨他。都訂婚了,才鬧這麼一出。”

穀雨坐在屋簷下,他沒有辦法共情黎棠遭受的痛苦,只是安靜地聽著她說話。

黎棠嘴上說著恨,可是她很平靜,就像在跟穀雨講故事一樣。

“我沒有多少時間了,不想把時間浪費在這沒有意義的事情上,反正都會忘記,反正都要死,這麼一想,我倒是知道我為什麼這麼冷靜了。”

她坐起身來,看著穀雨:“讓我們一起,嗨起來吧。”

人生苦短,及時行樂。

剛說完,她站起身來,一邊唱歌,一邊跳舞。

在陽光下,像只蝴蝶,又像只……蜜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