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內想刻印還是很簡單的,不過張元濟在知道李諭的想法後,隨即說:“最近聽說日清公司總代理王一亭請來了西泠印社做客上海,吳昌碩先生帶著幾位徒弟一起來了。以疏才兄弟的聲譽,西泠印社絕不會拒絕你的請求。”

吳昌碩現在基本是國內書、畫、篆刻界龍頭老大,晚清文壇大佬。

李諭說:“那可太榮幸了。”

李諭很想見見他們,不為什麼,主要是自己搶了他們的地盤。

本來按照歷史,王一亭和吳昌碩等人兩三年後會在上海豫園建立書畫善會,以保護國畫。

現在地盤被李諭佔了,只能另尋他處。

張元濟與李諭來到租界,找到了日清公司總代理王一亭。

這個日清公司並非後世那個賣泡麵的日清,而是搞麵粉行業的,準確點全稱叫做“日清制粉”。

日清制粉的創始人正田貞一郎有點名氣,他是後來明仁天皇的美智子皇后的祖父。

日清公司總代理王一亭算是上海一位商界名流,同時也加入了同盟會。王一亭多次給革命搞過捐款,數額非常大;後來日本佔領上海,也從未向日本人低頭,是個很有骨氣的企業家。

兩人在日清公司的辦公室見到了王一亭。

王一亭極其稱讚李諭的成就,親自忙前忙後著給李諭沖茶。

李諭起身說:“先生不用這麼客氣。”

“哪裡話,帝師可是給咱們中國人長臉的大人物!”王一亭給李諭倒滿一杯龍井,“快嚐嚐,這是剛從杭州帶過來的。”

李諭正好缺少一個幫著向日本銷貨的中間人,讓王一亭協同辦理與三井財團的貿易公司是個不錯的選擇。

他與日本人經常打交道,懂得如何做生意,日語又好,而且人品不用擔心。

於是李諭說道:“在下國內有點產品,需要遠銷日本。”

“銷往日本?”王一亭來了興趣,“什麼東西?”

“一種叫做泡麵的快消品,還有味精、搪瓷等。”李諭說。

“泡麵?味精?”王一亭直接愣住,“我怎麼沒有聽說過?”

李諭給他解釋了半天,王一亭才大致瞭解,捋著鬍鬚說:“竟有如此神奇的東西。”

李諭說:“將來我也會在上海建廠,以方便向兩江地區、東南地區以及湖廣地區銷售。關於生產的事情,我之前已經與上海醬業的張逸雲老闆達成了合作。”

上海畢竟離著長江近,水運強大,交通便利,是開廠更加合適的地方。

王一亭問道:“準備這麼充分,如此說來,日本的三井商會也同意了?”

李諭點點頭:“我在日本與他們簽過了合同。”

“這就好辦了!”王一亭興致勃勃說,“雖然我是日本公司的總代理,不過要是能繼續幫著帝師先生賺日本人的錢,那真是再舒坦不過!”

有李諭想法的人著實不少。

“若我們精誠合作,傾銷整個日本國都不是難事,到時候白花花的銀子也該持續回流了。”李諭說道。

王一亭更加激動了,“在下一定盡心盡力幫助帝師的廠子!”

兩人又繼續談到了刻章之事,王一亭問道:“以帝師如此身份,竟然沒有一枚印章隨身!”

李諭只能隨口說:“簽字習慣了。”

王一亭惋惜道:“如果帝師先生早來一天還好,吳昌碩先生今早剛剛搭乘輪船回杭州了。”

“走了?!”張元濟還想借此機會見見這位文壇領袖哪。

王一亭說:“不過吳先生的一位弟子還沒有離開,他要過幾日才坐輪渡返回長沙。”

李諭根本不挑:“名師出高徒,吳先生的弟子差不了,否則等不及了。”

王一亭對身邊一個隨從說:“去把白石先生叫來。”

“白石?”李諭耳朵一豎,“齊白石?”

王一亭訝道:“帝師認識他?”

能不認識嗎!

不過現在齊白石雖然已經40歲,卻依舊沒有成大名,僅僅在長沙地區的篆刻界小有名氣而已。

李諭說:“我之前去過兩湖地區,有所耳聞。如果能讓白石先生刻印,對我而言同樣是上佳之選。”

“這樣最好,我害怕帝師先生不滿意,”王一亭說,“其實白石先生的印章非常優秀,兩湖詩壇的領袖樊增祥都專門為了他寫過潤格。”

所謂“潤格”,就是文人賣自己作品或者手藝時明碼標出的費用,“格”代指的就是價目表格。

早在明代,“吳門四家”之一唐伯虎便寫過“閒來寫幅青山賣,不使人間造孽錢”之語,實質上就是一種潤格的表示方式。

(話說聽相聲時郭德綱經常說這句話,當時還以為是他創造的這句。)

文人嘛,用高情商的說法叫做重視名節;低情商的說法其實就是窮酸。

書畫印作為典型的文人藝術,如果直接買賣豈不與街頭“賣藝”沒什麼區別,有辱文人尊嚴。

所以為了既能買賣書畫又不致失了體面,文人們起了一個雅緻的名字:“潤格”(有時候被稱為潤例、潤約或筆單)。

這才是中國人創造詞語的境界。

如果不是文化人,比如橋底下的乞丐,你給他說“潤格”,他怎麼可能懂。

此前說的那些來自日本的詞彙,什麼“初夜權”“處女作”相比之下意境差了太多。

不過還是很有日本風格的……

除了潤格,潤筆是一樣的道理。後世求人寫幅字也得給錢,即潤筆費。

當然其中有很多細節,就不展開說了,大體知道這麼回事就夠。

沒一會兒,隨從就帶著中年的齊白石到了廳中。

在李諭的印象中,但凡提到齊白石都是稱其為白石老人,絕大多數照片全是他年老的樣子,誰叫他成名實在太晚。

中年的齊白石還有點難以辨認。

王一亭對他說:“白石先生,幸虧你沒走,你也幸虧沒走。當朝帝師、科學巨匠李諭先生想要刻幾方印,點名找白石先生你。”

“哦?”齊白石忍不住打量了打量李諭,一身挺拔的定製西裝,絕不便宜,“如此年輕竟然就有如此名氣?!”

李諭笑道:“運氣,運氣。”

齊白石說:“雖然閣下名揚四海,但價碼可要事先談好。”

齊白石說完就從袖中掏出了一張潤格,上面寫著:

“常用名印,每字三金,石廣以漢尺為度,石大照加,石小二分,字若黍粒,每字十金。樊增祥。”

這就是樊增祥1902年時給齊白石寫的潤格。

當時齊白石毫無名氣,就是靠著樊增祥的這張潤格作背書,才慢慢有了銷路。

此後十年內,齊白石几乎一直在用這張潤格。

價格不算便宜,一個字就要三個銀圓。

而且字越小越貴,“字若黍粒,每字十金”,就是說如果米粒大小的字,一個字就要十個銀圓。

印章這時候絕對算國內的奢侈品,有沒有印章就能夠看出其是不是有錢人家,單單印章的材料普通人就負擔不起。

“我就喜歡爽快人,不藏著掖著,”李諭說,“我想多刻幾方印,要私人印章、藏書印章、書信印章,還要名字印章、字號印章,算吧算吧七八方印吧。”

齊白石琢磨了一下,是筆不小的買賣,但七八方印刻出來至少要半個月,自己也就需要在上海多停留半個月,完全打亂了他的行程。

李諭看出他的猶豫:“放心,先生可以住在豫園中,衣食住行都可報銷,閒暇時還能看看宋版書。”

“宋版書?”齊白石有些被打動了,“好吧,活兒我接下了,但錢要先付。就算八方印,一個印章暫且按四個字,先交96銀圓。”

李諭自然知道齊白石的脾氣,他可是出了名的“扣”,一定是先拿錢再幹活。

後來他名滿天下,求畫的人異常多,於是在北京的家中專門掛了一張條幅:“賣畫不論交情,君子有恥,請照潤格出錢。”

至於他為什麼這麼“扣”,應該是因為其出身貧寒,前半輩子過得太苦了。

李諭取出100銀元,沒想到齊白石退回了四塊錢:“該多少就是多少,如果需要加字,再行加錢。”

李諭心中一樂,老爺子挺有趣也挺有原則。

齊白石話不多說,拿了銀子就去幹活。

100銀元看起來挺多,不過扣除材料費以及可能出現的失誤,其實掙不了多少錢。如果想要靠賣印掙大錢,價格起碼翻一倍才行。

不過有了樊增祥的潤格,起碼不會讓齊白石太過貧苦,只是活得不像吳昌碩那麼瀟灑罷了。

齊白石住進了豫園的一個房間,李諭回來時,他正在四處閒逛,但走幾步就搖搖頭或者嘆口氣。

李諭好奇道:“白石先生,你是怎麼了?”

齊白石指著裡面亭臺草木的佈置:“意境上差了太多,該遮的地方不遮,該露的地方又不露。我遊覽下來,時而心中憋悶,時而又心中氣短,必然不是高人所做。”

李諭說:“建得有些倉促,裡面的池塘、假山不少是用混凝土臨時搭建,自然少了天然神韻。”

“混凝土?洋人的東西?”齊白石問道。

“是的,”李諭說,“是用洋灰摻和了鋼筋、砂石的建築材料。”

“那也不應該如此僵硬!”齊白石大搖其頭,旋即又說,“但好在房屋建築的風格還算不錯。”

好嘛,果然搞藝術的眼睛毒。

以後如果有機會,再讓營造公司調整調整花園佈局吧。

齊白石住進了李諭給他安排的一間屋子,他買好材料後便開始閉門不出。

李諭則找到上海租界,把電線引了過來,並且安置了一臺無線電報機。

這種專門的供電價格不菲,只能盼著以後上海縣衙多點用電戶,把價格分攤下來。

這方面楊斯盛有做提前考慮,預留了管路,不至於讓電線裸露在外影響美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