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走前,李諭給瑞典皇家科學院發去了電報。

由於張德彝還要去倫敦,所以依然搭乘了英國郵輪。

馬爾科夫與李雅普諾夫親自來碼頭送行,馬爾科夫不捨道:“您的到來著實為我聖彼得堡的數學帶來了一抹如同極光般絢爛的色彩。”

李諭道:“能受邀來到聖彼得堡皇家大學是我的榮幸,今後有機會,我也會邀請各位來訪我的國度。”

“那也將是我的不勝榮幸。”

馬爾科夫實際上對清朝瞭解很少,僅僅知道十分落後,不過他看重的可不是國力強弱。

李雅普諾夫也說:“我們已經留下了先生的

李諭正有此求,高興道:“太好了,此後有問題,免不了打擾二位。”

雖然兩人的名氣沒有那麼大,不過數學水平在二十世紀初絕對是在第一流。

李雅普諾夫笑道:“何來打擾一說,從此我們就是學術上永遠的朋友!”

汽笛聲悠揚而起,李諭向兩人揮手告別。

斯德哥爾摩距離聖彼得堡很近,僅有700多公里,按照現在客輪二三十節的航速,一個晝夜就可以到達。

雖然在聖彼得堡花去了4天,但是總體上依然只有20天左右。如果是走海路,恐怕這時候還漂泊在印度洋上。

船長很有經驗,故意延長了幾小時,在上午九點準時靠岸。

他當然是故意為之,誰叫瑞典離著北極圈這麼近,多少都有一定的極夜現象,日出時間要差不多八點半,太早了根本啥看不見。

日落時間當然也早,每天的光照時間只有不到7個小時。

要不說俄羅斯人還有北歐人喜歡思考,真的是沒有辦法,電燈網路沒有普及的時候,大家黑燈瞎火裡真是無聊。

好在李諭在聖彼得堡呆了四天,多少習慣了極夜,聖彼得堡大學裡總歸也有供電與燈光。否則一個在快節奏生活成長起來的現代人,讓他面對每天17個小時的黑夜真要抓狂!

如此壓抑,真要是有人來劫持他,斯德哥爾摩綜合徵說不定都能給整出來。

好在斯德哥爾摩島嶼眾多,風光秀麗,堪稱北方威尼斯,白天時候行船其中倒是人生一大樂事。

李諭在斯德哥爾摩港下船,而張德彝則繼續西渡英國,兩人暫且別過。

碼頭上有人在接船,不過李諭真的認不出來,也不能發定位,只好發揮當初剛到聖彼得堡火車站的策略:守株待兔!

最起碼李諭身高還是可以的,1.8米,剛好達到瑞典平均身高,不至於讓人看不見。

眾所周知北歐這一圈的國家平均身高都很高,尤其荷蘭,達到驚人的1.85米(成年男性)。也不知道怎麼長的,不是說曬太陽才可以補鈣嘛……

李諭的策略很成功,沒多久,他就看到有人主動找上了他。

“請問,你是不是中國人?”詢問的是位五十多歲的老學者。

李諭回道:“對的。”

對方說:“那你是於禮,哦,李諭嗎?”

“沒錯,我就是李諭。”李諭道。

“太好了,還好你並不難認!我是皇家數學顧問列夫勒。”

李諭立刻與他握手道:“幸會幸會,勞駕您親自來迎接。”

除了本土的瑞典語,瑞典人普遍英語講得都很好。所以李諭可以直接同他講英語。

瑞典後來出了很多流行全球的大樂隊,就比如曾經同時代唯一可以比肩披頭士的頂尖樂隊ABBA。他們能流行全球,自然也是用英文唱歌。

列夫勒說:“我昨天收到你的電報時還很詫異,為何從聖彼得堡發出?”

李諭解釋道:“我受聖彼得堡科學院和聖彼得堡大學相邀,正好可以走鐵路,如此一來能節省十來天的航程,早到一點不更好嘛。”

“想不到你說動俄羅斯人,真是不簡單。”列夫勒道。

“還要多虧您幫我發行的書籍,否則就沒有這麼好的待遇了。”李諭坦誠道。

列夫勒說:“都是你自己的功勞!最近我們又收到許多各地數學機構的來信,紛紛對你的《分形與混沌》大加讚賞。當初我們刊印的1000冊早就發售一空,這次你來,正要與你商議刊印第二版的事宜。”

雖然刊發數量不多,但是數學書都能賣脫銷,在二十世紀初也算是個罕見的奇觀。

原因當然是李諭的混沌理論結合易懂又令人感覺頗為神奇的“鯉魚效應”名揚四海。

李諭笑道:“正好這次我也準備新增一些內容,在路上已經寫好手稿,可以給第二版好好潤潤色。”

列夫勒激動道:“太好了!你有存稿實在是再好不過,現在各地催書的信件不斷,就連不少社科機構甚至文學團體都要求購此書,實在是讓我們難以置信,出版社都快要抵不住壓力。”

“額,如果很著急,你們直接加印不就好了。”

李諭也沒想到自己這麼受歡迎,在他當時的設想裡,數學論文的發表並不會引起如同天文學、物理學那樣的轟動。

其實是多虧了濮蘭德、史量才等人的新聞稿,他們都是深諳大眾傳播學的精髓,摘著論文裡簡單又有爆點的地方使勁報道,加上混沌理論本身就有反常識性,十分奪人眼球,“鯉魚效應”淺顯易懂,闡述的道理又極為深刻,可以用在眾多其他學科,報紙通訊社的幾波操作下來竟然又把李諭推火了一把。

看來認識他們這種傳播人才真是有用,不然李諭可做不到如此的公眾效果。

列夫勒卻搖了搖頭說:“不行,第一版是以我們皇家科學院的名義自己出版發行,主要是面向純學術組織,本來打算一年內發行完畢,只是沒想到短短一個月不到就搶售一空。不過自此以後,第二版的署名就將只有你一人,刊行數量也會大大增加,按照出版社的估計,至少要提高到第一版的三十倍,也就是三萬冊才行。”

好傢伙,對於二十世紀初的學術著作,這是個非常不可思議的數字。

不過想想在聖彼得堡大學裡,其他專業的學生買不到此書,只能手抄本,也確實說明蠻有市場。

列夫勒繼續說:“正好這次我們邀請了幾位數學家前來,你的新手稿,我們會盡快審稿然後發行,大家可都迫不及待哪。”

李諭說:“那將再好不過!”

列夫勒道:“第二版由於是專門的出版社發行,涉及到了稿費問題,到時他們會親自與你交涉。我們先去王宮,國王還等著我們。”

兩人坐上馬車,徜徉在瑞典帶著一絲慵懶舒適的陽光中,駕車的也不緊不慢,反正北歐都是這種享受生活的慢節奏狀態。

列夫勒又說:“你來的稍晚一些,不久前國王剛為諾貝爾獎親自授獎,場面堪稱盛極一時。”

“太可惜了,”李諭遺憾道,“這次物理學獲獎的應該是洛倫茲教授和塞曼教授吧?”

列夫勒說:“沒錯,他們都是來自荷蘭,並不遙遠。洛倫茲先生甚至還在斯德哥爾摩過完了聖誕節才離開。”

李諭說:“你這麼講,我更感覺可惜,如果來早一點該多好。”

列夫勒說:“確實有點可惜,這段時間發生了不少有意思的事情。你知道的,化學獎授予了費歇爾教授,生理學獎與醫學獎則授予了羅斯醫生,這都沒什麼爭議。”

李諭點點頭,這些人的名字他都聽過,洛倫茲和塞曼就不用說了,洛倫茲對相對論變換的貢獻太大了。而這次諾貝爾物理學獎他是與塞曼共同因為塞曼效應而獲獎,這為後來的量子力學發展埋下了很大的伏筆。

費歇爾做的則是糖類和嘌呤合成,是氨基酸合成蛋白質的早期研究者。

羅斯則是發現了瘧疾的傳染源是蚊子,對傳染病研究貢獻很大。

諾貝爾獎是這段時間瑞典最大的事情,街頭巷尾都在熱議,列夫勒和李諭自然也多聊了起來,他繼續說:“我想你肯定猜不到文學獎的獲得者。”

李諭眉頭皺了皺:“我確實想不到。”

列夫勒說:“要不是頒獎結束,我也想不到,獲得文學獎的竟然是一位歷史學家,蒙森!不知道你在聖彼得堡時候感受到了沒,好多人向我們寫信抱怨,第二屆文學獎為什麼又沒有授予托爾斯泰先生。”

“啊……這!”李諭有點驚訝,他確實沒有聽說過蒙森,但是托爾斯泰大名早就如雷貫耳,他立馬問道:“為什麼?”

列夫勒似乎早就猜到了李諭的反應,聳了聳肩:“授獎的是文學院,誰知道他們在想什麼,總不能說是看不懂俄語吧。我也是最近剛知道,文學獎評審委員會常任主席維爾森先生對托爾斯泰先生似乎很有偏見。”

李諭問道:“您認為哪?誰應該獲獎?”

列夫勒說:“雖然我並不喜歡冬宮的諸多侵略性政策,但我可是讀過許多遍《戰爭與和平》、《安娜·卡列尼娜》以及《復活》,我心中肯定把票要投給托爾斯泰先生。”

現在的科學家喜歡文學作品很常見,閱讀名著、詩歌本來就是各種學術沙龍的一項常規活動,即便並非文學沙龍。

就連諾貝爾本人都是文學愛好者,所以他才會在遺囑中寫明設立文學獎,完全稱得上一位化學家極為浪漫的佳話。

當然還有他作為一位炸藥發明者立遺囑設立和平獎,業也是一位科學家自身極高科學素養的體現。

只是諾貝爾先生早已長眠地下,後世如何操作他就不得而知。

在李諭的時代,理工男熱愛文學藝術也很正常,甚至他有位物理系同學考研複試時,面試官看到他的介紹中提到“讀過許多文學書籍”,直接來了興趣,幾乎整個面試過程都是在問他文學相關的話題。

他也很奇怪,更奇怪的是他竟然透過了。導師給出的理由是:“他讀過上千本文學作品,對今後的科學研究、實驗探索可以提供靈感上與美學上的幫助。”

好嘛,原來是人家格局太大。

當然,也不能排除複試很多時候就是走個流程而已,他那位同學考研成績是排名第一……

文學獎本來就是個見仁見智的東西,一千個人眼中還有一千個哈姆雷特哪。

自古文無第一、武無第二。

套用到科學上也可以基本符合,科學研究還是比較容易判斷成就大小的,不過文學嘛,真的太難評判了,甚至評判標準都很難說。

李諭好奇地問道:“有沒有這次的文學獎評委結論性報告?”

列夫勒剛端起菸斗,從包裡抽出一份:“你自己看看吧。”

李諭翻到文學獎的報告部分,嘿,看完自己都忍不住笑了,內容竟然是:

“即使對托爾斯泰很多作品推崇備至的人,也可能會提出這樣的問題:在這樣一位作家身上怎麼能體現出純潔的理想?他最偉大的作品《戰爭與和平》中認為盲目的機遇在世界重大歷史事件中起到決定性作用……他甚至在不少作品中否定宗教……”

總結性報告內容則是:“托爾斯泰以一種半理性主義、半神秘的精神肆無忌憚地篡改《新約》,儘管他對《聖經》極為無知。”

李諭真是有點無語了,怎麼看著都是強詞奪理嘛!

竟然拿著宗教一事拒絕托爾斯泰。

托爾斯泰本人晚年確實不再相信宗教和一些荒謬知識,形成了自己的獨特信仰——自我完善。因此,1901年2月22日,俄國主教公會正式公佈了革除托爾斯泰教籍的決定。

而瑞典文學院文學獎評審委員會常任主席維爾森的標準卻就是以宗教準則及宗教情感為前提,否定了托爾斯泰獲獎的可能,不知道他是否又符合了諾貝爾文學獎的精神。

其實早在1901年第一屆文學獎時,托爾斯泰就是大熱門,但也遺憾落選。

結果一經公佈,當年就在瑞典國內引起了一片譁然,許多報紙接連刊登了國內知名人士抨擊文學院、支援托爾斯泰的文章。

瑞典本土著名作家斯特林堡甚至在《瑞典日報》發表文章說:

“絕大多數的瑞典文學院成員都是不懷好意、墨守成規、不求甚解的人,卻不知為何讓他們成了審判員。這些老爺們的藝術觀念幼稚得像個孩童,他們以為只有用詩歌形式,最好是合轍押韻的詩歌形式寫出來的東西才能算是詩。托爾斯泰向來以描寫人物命運而著稱,既然是個歷史畫卷的描繪者,他們就不會認為托爾斯泰是個詩人。不讓他獲獎的理由竟然是:他從不寫詩!”

哎,李諭也不知道說什麼。

二十世紀初,托爾斯泰在文學界和門捷列夫在化學界,都是無可爭議的頂級大師,卻都無法獲獎。真是諾獎本身莫大的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