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這種一窮二白的時期,真正難搞的是規模化產業,比如義務教育、基礎設施建設、健全的製造業等,這些無不需要政府巨大支出,同時更要一個穩定的局勢。

而這兩點又是民國時期完全不能滿足的。

反而飛機這種“小眾”的高階行業,只要有人有技術就可以搞起來。

當然,大家肯定明白,這屬於走捷徑,是彎路,不是正道。就像後世的印度,製造業沒搞起來,反而一門心思發展在第三產業中都屬高階門類的IT產業。

但在民初的時局下,李諭也沒什麼其他辦法,而且搞搞高階產業起碼可以提振一下民族信心不是。

此外,還有很關鍵的一點,這時造個飛機真沒後世那麼難,更沒什麼設計標準。

有這樣一個故事,一戰初期,只需在工廠地面上用粉筆畫出一架新飛機的外形,兩週之後一架完整的飛機就可以出廠。

而且機身材料也比較簡單:使用的是木材。木材這東西哪裡都好搞,不依賴冶煉工業。

二十世紀初飛機最重要的兩個構件一個是發動機,一個是機翼。

發動機難不倒李諭,畢竟已經註冊了一些專利。

一直到二戰之前,飛機發動機除了一些設計上的不同,比如冷卻方式之類,整體可以算作活塞式發動機,與汽車發動機沒太大區別,不是什麼特別大的技術難關。

雖然在這個過程中仍舊誕生了一些優秀髮動機,但也只能叫做“飛機發動機”,不能稱之為高大上“航空發動機”,它們有本質區別。

再退一步講,就算李諭搞不出飛機發動機,在市場上也可以買到。

一戰時期最好的飛機發動機是美國造的“自由人”發動機,這款發動機生產數量極為巨大,遠超飛機。

以至於後來很多“自由人”發動機被偷偷用到汽艇上,靠著強大的動力,一些搞走私的人可以遠遠甩開海岸巡邏隊的船。

至於機翼,作為飛機機身部件中最重要的部分,承載了飛機大部分氣動載荷,目前的形制基本都是雙翼機。

其實後世那種單翼機也有人搞出來了,不過雙翼機在二十世紀初的飛機結構上有其獨到優勢——與一個單獨的長而大機翼相比,由支撐杆和張線捆綁在一起的兩個小機翼組成的盒式堅固結構,在飛行時能提供更大的壓力和張力,尤其是大機動飛行時。

所以即便一戰時,空戰用的戰鬥機仍然大都是雙翼機。

而單翼機則具備明顯的氣動優勢,同時能給飛行員提供更廣闊的視野,這兩點優勢人們早就認可。

然而,單翼機的結構還是個問題。因為現在使用的機翼是薄翼,這就導致機翼內部的空間不能滿足大量桅杆和其他內建結構的佈置要求。

很多年以後,人們才會漸漸意識到厚翼(也就是現代飛機機翼結構)的巨大優勢,不過這是後話了。

此外,就在半年前,單翼機中成功的典型——布萊里奧XI飛機因為機翼結構失效導致了幾次墜毀,使得單翼機這種構型開始不受歡迎。

英國和法國的軍隊立馬宣佈了對這類飛機的臨時禁用令,導致雙翼機此後多年中都將是主力。

而雙翼機在空氣動力設計方面,要比單翼機簡單太多。要是不追求極限的飛行速度和爬升能力,造飛機並非難事。

如今要在報紙上宣傳,最好的方式就是一次成功的飛行。

史量才在聽了李諭的一些介紹後,對飛機有了初步認識,已經忍不住想要看看這種可以上天的怪鳥。

史量才道:“疏才兄,你說的內容太專業了,我肯定無法親筆寫稿。不然還是按照您之前提到的,辦個咱們中國人自己的科學雜誌。”

“不能再同意!”李諭說,“刊印方面你們報社是行家,我會組織個科學社,以及編委會,進行內容撰寫與審閱。”

歷史上,中國的《科學雜誌》在1915年誕生,創辦者是一批庚款留美生,一開始在美國運作。

李諭與這些人大都有接觸,至於雜誌本身,就讓它提前幾年問世吧。

國內已經有一批迴國的理工人才,李諭找到大同大學的胡敦復等一批教授,大家一拍即合,當即決定成立《科學雜誌》編委會。

史量才則叫來了此前《格致彙編》(中國最早的科學型別雜誌)的主編美國人傅蘭雅幫幫忙。

這位老傳教士對中國感情挺深,大半輩子鋪在科技雜誌的翻譯上,就是感覺有點忘了“主的旨意”,除了禮拜六去做個禮拜,幾乎放棄傳教,整天研究科學內容。

留美學生赴美前要看的一本介紹美國的大學制度、招生情況、建議與忠告、美國大學一覽表等內容的《接納中國留學生留學美國章程》,也是傅蘭雅編寫。

傅蘭雅現已七十歲,但精神甚至比幾年前見面時還好。

畢竟民國是法國、美國後新出現的一個共和體制的國家,他感覺非常難得。

經歷了清亡民立的歷史大變遷後,他更想留在中國。

傅蘭雅毛遂自薦負責翻譯最新的歐美科學雜誌,同時拉上了自己的兒子。

除了轉載內容,更重要的當然是親自組織撰寫適合國內科學情況的文章。

好在科學目前在國內有無限大的推廣空間,寫文章不是難事,李諭以及胡敦復等人輕輕鬆鬆就可以供稿,比較麻煩的是公式排版。

這時壓根沒有TeX公式排版體系、或者文書處理軟體上的公式編輯器,想要用活字印刷術正確無誤地排出數學公式,相當有挑戰性。

尤其涉及微積分的公式往往有三行之多,對排版工而言絕對是個噩夢——此後的大半個世紀都是如此。

不知道大家有沒有印象,1980年代國內很多學校的數學試卷印刷仍然要手寫模板;那時候前蘇聯的一些熱學教材,由於公式數量巨大,裡面的公式也是需要手寫的。

目前除了固定的一些科學雜誌,如果某個科學家自己想出書,除非本身名氣比較大,出版社才願意給你單獨排版。

否則——嘿嘿,出版社隨意印出來的公式真心慘不忍睹,只能一本本手動去新增缺失的符號。

也包括各個大學數理專業論文,排版工才懶得給你一點點排,自己手寫去吧!

就算電腦排版出現後,情況都沒有多少好轉,直到圖靈獎得主高德納氣不過,才自己搞出了TeX公式排版系統。

話說這個TeX的版本更新號賊有意思,用π來表示,1995年時是3.14159,現在已經到了3.141592653,越新的版本就是越精確的π值。

總之在這個書籍與知識很值錢的時代,出版科技書籍要更加金貴。

排版是技術活,李諭與史量才、傅蘭雅只能又找到商務印書館的張元濟幫忙。

張元濟早就引入了很多英文鉛字,但看到那些複雜的公式時也表示:“如果要準確排版它們,我最少要讓排字班培訓一個月。”

史量才問道:“需要這麼久?”

張元濟說:“現在識字的人本來就不多,更何況還要認識英文和數學符號的。我開出一個月40元的高薪,才留下了三個懂英文的。而你這些數學公式比以往的入門數學教材要複雜無數倍,一個月我都怕培訓不出來。”

李諭笑道:“不需要他們懂,只需要準確無誤地排出來就好。”

張元濟說:“那樣的話,你們就要親自負責校核。”

一旁的傅蘭雅開口說:“校核的工作交給我。”

張元濟好心道:“老先生,排出的字很小。”

傅蘭雅一點都不服老:“我的眼力即便比不上那些熟練的排字工,但僅僅校核幾篇文章有什麼難的?”

“好吧,”張元濟說,“如果你們專業人士能出面校核,我就單獨安排一名排字工幫你們進行排版。”

張元濟這句話的誠意很大,他手裡的排字工都是能非常熟練地從五六千個鉛字中快速找到對應文字並迅速排好字序的老手。

這種人在識字率不高的民國時期很少,屬於絕對的“高階技術工人”。

“將來數理排版的需求會越來越多,筱齋兄不用擔心浪費人工。”李諭說。

“我怎麼會擔心這個,”張元濟笑道,“而且我還會讓北京的商務印書館分社同期加緊印刷你們的科學期刊。”

北京的商務印書館分社就是京華印書局,在整個北方都相當有實力。清華、北大等高校的研究類刊物,協和醫院的報告、表冊,故宮的書畫集和月刊,還有魯迅的《彷徨》《吶喊》等書籍都由京華印書局承接。

民國一直有“南有商務,北有京華”,實際上兩家最初的老闆都是商務印書館。

商務印書館和京華印書局的印刷裝置很先進,基本與世界一流看齊,只要有熟練的排字工,做出來的刊物質量很好。

李諭又向傅蘭雅問道:“先生當年的《格致彙編》大概每期刊印多少冊?”

傅蘭雅說:“《格致彙編》是月刊,初時每捲髮行3000冊,後來是6000冊,高峰期最多達到過9000冊。”

當時還是科學啟蒙階段,能達到這個發行量很不容易。

史量才估計了一下說:“我們發行《科學雜誌》,創始刊可以定在5000,之後視銷售情況隨時增加。”

張元濟出主意說:“要是能在雜誌上專門做一個互動問答欄目,由訂閱者提問題,然後疏才兄弟這樣的學界大咖們回答,那麼月刊發售定到1萬冊都能做到。”

“折中一下,7500冊吧。”李諭最後拍了板。

大體定下雜誌的開辦事項後,李諭回頭就寫了一篇關於飛行器的淺要文章,主要是介紹飛行器的歷史,以及這四五年的飛機發展的概況。

雖然1903年萊特兄弟就第一次進行了飛行,但飛機真正迎來發展,是他們在法國進行了那次飛行表演並引起歐洲重視之後。

現階段老美在技術方面比歐洲差了一大截。法、德、英等幾國一起發力,飛機立刻走上了快車道。

此時飛機剛經過了一波百花齊放的大發展,大體上有了一個初始輪廓,即便還很原始,但總歸能稱之為真正意義上的飛機了。

起碼安全係數相比以前有了一定改進。

但對於李諭來說,還不太夠。

在李諭看來,它們還缺少一個非常關鍵的安全必備品——降落傘。

這玩意就好比汽車的安全帶。

降落傘引起廣泛重視源自年初時一個從埃菲爾鐵塔上跳下的裁縫。

最開始是法國發布了一個懸賞:“誰能為飛行員製造出重量不超過25kg的安全降落傘,就能獲得1萬法郎!”

然後一名叫做弗蘭茲的裁縫很快製作出了一款可摺疊降落傘,弗蘭茲稱其為飛行衣。

這款降落傘以絲綢作為傘蓋,木棍為支架,與現代意義上的降落傘大相徑庭。

為了證實其可行性,弗蘭茲用假人試驗,進行了多次嘗試後都不太理想。他發現必須真人操作並提升高度,才能對自己的飛行衣進行有效升級。

換句話說——要拿人命做實驗。

於是弗蘭茲親自穿著自己的飛行衣,站在了埃菲爾鐵塔上,下面圍滿記者和觀眾。

雖然守衛曾試圖阻止過他,但弗蘭茲卻對守衛說:“我親自嘗試這個實驗,是因為想證明我的發明的價值。看好,我72公斤的體重和這項發明將改變你的無知。”

說完,他爬上凳子跨過護欄,猶豫些許後,大喊了一聲:“待會兒見!”

一躍而下。

然而他的這項設計由於過於臃腫複雜,並不符合降落傘簡單、可靠、易操作的原則,弗蘭茲在空中沒有完全開啟自己的降落傘,反而被緊緊纏繞。

他重重摔在地上,整個過程恰好被記者記錄下來。

再之後,降落傘的研製陷入遲滯。

直到1918年左右,真正的降落傘才被一個美國人弗洛伊德研製成功。

他的設計很簡單,但起碼能用,而且手動拉繩的方式要靠譜太多。

李諭很想過飛機癮,但沒有十足的安全保障之前,他真心不太敢嘗試。

另外,歷史上的馮如就是在國內的一次飛行表演中遇難身亡。如果有降落傘,生還機率提升的不是一星半點。

說幹就幹,李諭得趕緊在馮如回國並建好飛機廠生產出飛機前搞定降落傘的研製,不然真怕自己到時再也按捺不住上天的衝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