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九十章 金融亂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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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亞子聽說李諭還買了皕宋樓的書,一定要來看看。李諭並沒有拒絕,帶著他一起到了豫園。
這些珍貴的古書在李諭看來,更像古董,根本不敢隨便亂動,生怕撕壞一個書角。
而且李諭一直覺得,書籍最大的意義應該是載體,重要的是裡面的內容,所以他才花費心血找來一幫人謄抄。
文化傳承,本來靠的不就是內容麼。
中國經歷那麼多戰亂,兩千多年前的《周易》、《詩經》都能流傳下來,就是一代代人儲存下來,並非憑空出現。
不過對於柳亞子等文人來說,宋書真是不得了的東西,B格太高。
柳亞子看著眼前這些宋書,眼睛都要放光,“帝師,您手裡的寶貝太讓人豔羨了。”
李諭聳聳肩:“沒有流入日本國,對我而言已經很滿足。”
柳亞子又看到李諭的書案,擺放著紙筆和一些拓本,他說道:“帝師在臨帖?還是董其昌的字。”
李諭笑道:“我這手字太差,必須得多練練。”
就算李四光、竺可楨這些搞科學的,也能寫一手漂亮的毛筆字。這個時代要是字太醜,面子上實在掛不住。
臨到飯點,由於李諭的豫園中沒有廚子,於是來到了租界的一家飯店用餐,恰巧又遇到了商務印書館的張元濟。
幾人吃飯間,旁邊桌上的幾人正圍著一本小冊子高興地聊天:
一人說:“我託門路買到了蘭格志公司的薦股書,明日就可以買到1000兩銀子的橡皮公司股票。”
其他幾人羨慕道:“1000兩,算起來每季度可得分紅125兩,一年就有500兩,兩年回本。”
買到薦股書的人得意道:“這就是錢生錢,洋人的股票是真有意思。”
另一人說:“你拿得出這麼多錢?”
買到薦股書的人說:“我還缺600兩,怎麼樣,你們有沒有興趣?”
“有興趣當然是有興趣,但分紅咱們怎麼算?”
“簡單,我抽兩成,剩下的給你們。”
“我看成!我出100兩!”
“我出200兩!”
“我出300兩!”
“哎哎哎!那我不就分不到了?”
“行吧,我只出200兩,分100兩給你。”
“好哥們!”
……
李諭問向張元濟:“他們聊的莫非是股票?”
張元濟吃了一顆花生米,說道:“的確是股票,現在這東西簡直瘋狂。”
早在李鴻章創立輪超招商局時,募集資金就採用了發行股票的融資方式,所以有些人稱呼李鴻章為“中國股票之祖”。
國內股票誕生的時間相當早,比中國第一枚郵票都要早。
李諭又問道:“橡皮公司又是怎麼回事?”
張元濟說:“這個東西你應該比我懂,你不是在美國待了很長時間,還與美國的幾個大企業有業務往來嘛,甚至在美國上市。他們說的橡皮,聽說是用於汽車生產的一種材料。”
李諭恍然:“原來是橡膠。”
張元濟說:“我也搞不太明白到底是什麼,但聽說美國一個叫做福特的公司,生產的汽車大賣,順帶著讓橡皮成了好東西。”
李諭當然知道,大規模生產汽車需要很多橡膠來生產輪胎、密封條、皮帶之類的零配件。
而現在壓根沒有什麼人工合成橡膠的技術,全靠橡膠園的種植以及貿易,所以橡膠瞬間火爆。
目前橡膠主要在東南亞種植,對中國人來說是個非常陌生的東西,只是聽說這東西好像是從某種樹上透過環割樹皮後流出來的,才會叫它“橡皮”。
不僅上海交易市場上橡膠火爆,同時期的倫敦交易所也有橡膠熱。
一年前,倫敦交易所每磅橡膠的價格大概是2至3先令,到1910年的高峰期就升到了12先令以上,漲了好幾倍。
這還僅僅是大宗商品的價格變化,反應到相關公司的股價變化上,更是驚人。
李諭無語道:“橡膠雖然是好東西,但大家連見都沒見過,甚至中國一家本土做橡膠貿易的公司都沒有,大家是怎麼交易股票的?”
張元濟解釋說:“洋行唄。他們提到的蘭格志公司,就是家英國人搞的貿易公司,聽說專門在東南亞做橡膠種植園,是當下最有前途的公司之一。”
柳亞子說:“我在報紙上見到過多次蘭格志公司的廣告和文章,不久前還讀到了一篇叫做《今後之橡皮世界》的萬字長文,專門介紹橡膠產業的光輝前景。”
李諭更無語了,用現代話說,這不就是典型的PPT公司嘛,只有一個外殼,專門炒作概念,瘋狂畫餅。
看來一百年前股市上就有這些騷套路,玩了一百年還在招搖騙市……
但李諭還是有點疑惑道:“上海的證券交易場所我見過,根本說不上完善,更沒有交易洋人公司股票的渠道,股民怎麼放得下心?”
張元濟聽後卻很納悶,說道:“股票不就像去商店買東西嘛?”
“去商店買東西?”李諭反問。
張元濟說:“你只要拿著銀子去洋行,他們就會賣給你股票。”
對了,現在的股票都是紙質的。
張元濟拿出來一張:“我還有一張在祥茂洋行買的橡膠股票,價值50兩。”
李諭拿過來看了一眼,上面全是英文,於是問道:“靠譜嗎?”
“靠譜啊,”張元濟繼續說,“做橡皮股票買賣的都是大洋行,如果想買他們的股票,錢要先匯入滙豐銀行。我記得當初我是派人去排了一個時辰隊,才存上了錢。”
柳亞子說:“我記得,當時我也想去,但隊伍太長,甚至有人打了起來,沒多久,滙豐銀行直接關門了。”
李諭扶著腦門,不用想就知道肯定是洋行請來的托兒,故意造勢。
張元濟說:“本來我想買500兩,不過祥茂洋行說,由於購的人實在太多,他們決定按比例縮水,想買100股的,現在只能給10股,但是多的錢可以退款。”
明顯是赤裸裸的市場操縱行為。
話說現在上海灘的金融市場,沒有任何監管,是個完全的自由市場狀態。
李諭問道:“聽著你也不太懂橡膠,怎麼敢下手?”
張元濟說:“分紅實在誘人,我買得算早了。你看旁邊桌上的薦股書,是蘭格志公司的,這本小冊子詳盡介紹橡膠產業,有了薦股書,才能買他們的股票,連我都沒有搞到。就算買到,現在入市,價格也比去年高了十倍有餘。”
追漲殺跌的情形如此似曾相識。
李諭說:“您手裡的股票現在價值多少錢?”
張元濟說:“少說也得300兩。”
李諭說:“如果筱齋兄信得過我,最好趕快把它們賣掉,越快越好。”
張元濟說:“賣掉?”
李諭說:“已經賺了不少,該收手時就收手。”
張元濟有些猶豫:“這可是躺著賺錢……”
李諭果斷道:“筱齋兄別忘了我在美國有上市公司,我肯定比你懂股票。”
張元濟愕然:“您的意思是……”
李諭說:“好日子要到頭了。”
張元濟對這方面不太懂,他選擇相信李諭,好在股票很好賣。
國內的股票反應要比國際市場稍微慢上一點。不久前,美國宣佈了貨幣緊縮政策,同時限制橡膠消費。國際市場上的橡膠價格以及橡皮公司的股票開始應聲下跌。
蘭格志公司提前獲得資訊,早就跑路。
領頭的公司都跑了,上海的橡皮公司股價暴跌,一週前的1000兩,現在只剩十來兩。
張元濟高興地找到李諭:“幸虧聽了疏才兄弟的話!你可真是當世股神!”
李諭說:“這可稱不上。”
張元濟好奇道:“你到底是怎麼知道股市會出現如此恐怖的災難?”
李諭當然不能說自己是穿越者,所以只能有理有據地給他分析起來:“因為我熟悉美國的汽車市場,現在的汽車消費根本撐不起如此龐大的橡膠市場。如今全世界市面上交易的橡膠股票,粗略估計也有近乎上億兩白銀的規模,遠遠超過實際需求,不是泡沫是什麼?”
張元濟豎起大拇指:“疏才兄弟不僅通曉物理學、數學、天文學、工程學和文學,竟然也是個經濟學高人,泡沫一詞切中要害。”
李諭說:“主要還是資訊不通暢,不然不會釀成如此慘劇。”
張元濟說:“我就算虧,也只不過五十兩,但那些錢莊就慘了。得虧我的錢沒有存在正元錢莊,聽說他們虧了三四百萬兩銀子,直接倒閉。”
上海的許多錢莊都把錢直接投入了橡皮股票中,或者把錢借給其他人用以投資股票,因此倒閉的錢莊不少。
而這個正元錢莊幾乎是最慘的,更關鍵的是,正元錢莊投入股市的錢,有200多萬兩是川漢鐵路公司的工程款。
一個叫做施典章的人掌管這筆資金,後來他又繼續追加了七十多萬兩,總共投入了300萬兩上下。
之前說過,川漢鐵路公司的錢是幾千萬川人集資的,後來盛宣懷想把鐵路收歸國有,川漢鐵路公司怕事情敗露,推動了保路運動;而保路運動,就是大清滅亡的序章。
蝴蝶效應啊!
目前的上海,用現代術語形容,已經發生了“系統性金融風險”,危害蠻大。
上海道臺蔡乃煌還算有點認知,看到錢莊紛紛倒閉,剩下的錢莊出現擠兌現象後,準備用不多的手段救市。
因為有兩家分別叫做源豐潤、義善源的大型錢莊,賬戶裡還存有大量官銀,比如海關關稅、上海區域的財稅等。
蔡乃煌從外資手裡借到350萬兩白銀,充入錢莊,又抽了自己可以排程的300萬兩上海官銀,一口氣全部存到源豐潤和義善源裡,暫時把上海市場的擠兌風潮壓了下去。
不過很可惜,正好這時候又遇到了償還庚子賠款的時間點,上海要交出190萬兩白銀。
這筆錢此前存在源豐潤和義善源錢莊中,如果抽走,將會前功盡棄。
所以蔡乃煌給朝廷發奏摺,希望清政府從自己的大清銀行裡抽200萬兩先付出去。
這個奏摺走到了大清剛剛成立的度支部,就是以前的戶部,如今的戶部尚書是皇族的載澤,並沒有金融方面的知識。他認為上海道臺蔡乃煌無理取鬧,打著市場恐慌的名義要挾朝廷,不僅駁回了需求,還把蔡乃煌革職,要求他必須在兩個月內付上庚子賠款。
蔡乃煌一看,還救什麼市,先救自己吧!就把這筆錢從兩家錢莊抽走。
這個動作直接導致源豐潤在1910年10月宣佈倒閉。
而另一家義善源還沒倒閉,是因為它有個大股東,叫做李經楚,同時也管理著交通銀行。
李經楚有個重要身份——李鴻章的侄子。
它從交通銀行借款280多萬兩,勉強補上了窟窿。
不過也僅僅堅持了不到一年。
一年後盛宣懷當上郵傳部尚書,準備打擊北洋交通系勢力,徹查交通銀行賬目。
眼見馬上要敗露,李經楚把這筆週轉款抽了回去,所以義善源也就撐不下去了。
上海的這場股災在歷史書上沒有太多描寫,不過間接影響著實不小,甚至說它導致了大清的快速滅亡也不為過。
就像改編自伏爾泰語錄的那句名言:雪崩時沒有一片雪花是無辜的。
大清的滅亡與大明的滅亡原因都很複雜,或者說是很多因素共同匯聚到一起導致。
哪怕其中一個環節沒有發生,大明或者大清雖然仍難逃滅亡命運,但說不定還能再堅持幾年。
李諭反正管不了上海金融市場的群魔亂舞,準備離開上海。
這種事情發生在如此特殊的時間段,連評價對錯的機會都沒有,因為它很快就會被更大的歷史事件淹沒。
——在辛亥革命、大清覆滅的滔天巨浪之下,上海租界的金融機構和商人們虧了上千萬兩銀子,似乎根本算不上什麼大事。
李諭正好遇到從耶魯大學畢業回來的顏福慶,與他一同坐船沿著長江溯江而上,去往武昌。
顏福慶手握醫學博士學位,這次回國要先去長沙雅禮醫院擔任醫生,不久後就會創立湘雅醫學專門學校,成為湘雅系的重要創始人。
而李諭當然是要去看看武昌的幼兒園,還有在長沙和武漢兩地的中學情況。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