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諭知道秋瑾的請求後,當即給在日本專門管留學生事務的汪大燮發去了電報。

由於此前成城學校留學生的事件,現在日本對清國留學生的要求有了一定提高,需要經過公使館的介紹才可。

不久後,日本政府還會出臺相關的正式檔案。就是這份檔案後來被誤讀了,成為導致陳天華蹈海自盡的直接原因。

汪大燮在清末民初是個比較開明的外交家,他並不反對女子上學,尤其是在看到日本也在興辦女學後,覺得這麼做能夠開揚風氣。

汪大燮立馬回信給京城的李諭,表示自己會聯絡留學生會館。

留學生會館比較積極的是魯迅和蔣百里等人,他們對這個剛剛赴任的留學生總監督還算有點好感,總比此前駐日大使蔡鈞要好一些。

不過實際上現在清廷已經注意到了日本留學生中革命思潮湧動,所以非常留意。

清廷對前任駐日公使蔡鈞也頗感失望,換成了一名叫做楊樞的外交官,他是廣州同文館的學生。

楊樞倒是比前任好不少。

在赴任的途中,愛新覺羅皇族還專門派了一名貝子載澤同行。

載澤是清亡後宗社黨的成員,也是溥儀剛登基時,力主殺袁世凱的皇族成員。

新任大使楊樞與載澤表示對留學生事務十分關心(清廷的駐外使臣,大部分也沒啥別的事可做,而且留日學生的確革命思潮太濃厚),正好汪大燮要去留學生會館,於是一同前往。

——

東京·駿河臺。

這裡是曾經德川幕府時代的重要觀光區,也是江戶時期幕臣與大名的聚集地,他們爭相在此建造豪宅,因為這裡能夠俯瞰神田川和江戶,眺望遠處的富士山;距離日本皇室的皇宮也很近。

中國留日學生會館,就設立在這個區域。

今天留學生們準備開辦年度“促學共進會”。

現在留日的群體已經超過千人,國內很快就看到了留學的好處,再加上汪大燮和新任公使楊樞的努力,再過一年留日學生就會接近萬人的恐怖規模。

所以這個群體還是挺龐大的,而且“破壞力”驚人。

今天留學生會館請來了優秀畢業生做演講,——去年剛剛考入京都帝國大學應用化學系的馬君武。

京都帝國大學在目前的日本國,地位差不多僅次於東京帝國大學。

馬君武名氣也挺大,人家是同盟會的八位起草人之一;後來投身教育,是廣西大學的創辦人,還當過民國的教育總長。與蔡元培同享盛名,有“北蔡南馬”之稱。

早年間國內留學生學工科的非常少,馬君武后來還成了中國第一個獲得德國工學博士學位的人,挺不容易。

魯迅過去對他說:“厚山兄,聽說今天公使還有一名皇室成員也會來,你今天的演講要不要改一改?”

“皇室?愛新覺羅?”馬君武疑惑道。

魯迅點點頭:“是的,與留學生總監督汪大燮大人一同來。”

馬君武納悶道:“你怎麼知道?”

魯迅說:“從國內傳來的訊息。”

馬君武問道:“你能和國內隨時聯絡?”

“對啊,”魯迅說,“李諭你知道的。”

馬君武點點頭:“當然知道。”

魯迅說:“他有時就會給我發電報。”

馬君武又問道:“你哪來的電報機?”

魯迅湊到他耳邊小聲說:“是《新民叢報》報社的。”

馬君武驚道:“梁先生的《新民叢報》?”

梁啟超基本是留日學生裡進步派的精神領袖。

魯迅有些得意道:“是的!李諭先生說了情,我們可以使用他們的電報機,並且不用付費。”

“這可省了一大筆銀子!”馬君武有些羨慕,“李諭先生是當今最厲害的科學巨擘,沒想到你能和他保持聯絡。”

魯迅說:“不過他提的要求有時太難處理,我也不懂什麼陰極射線管之類的奇怪東西。他讓我幫他在日本採買,真是難死。”

馬君武連忙說:“我懂啊!”

這話有點吹牛,不過他的確是比迅哥懂。

魯迅說:“不然我把你介紹給李諭先生?”

馬君武高興道:“求之不得!”

“好歹你是京都帝國大學的工科生,”魯迅說,“你是不知道,李諭先生要的東西有多難找,恐怕也就京都帝國大學與東京帝國大學有。”

馬君武說:“你不是一直有好好學工科,前些日子我看《浙江潮》還發表了你寫的兩篇科學論文,《說鈤》(鈤即鐳)以及《中國地質概論》。”

迅哥剛來日本就是想學工科的,此前他在江南陸師學堂附設的礦務鐵路學堂學習時,學的也是礦業和地質。

魯迅這兩篇文章的確算作自然科學方面的文章。

鐳的這一篇發表在居里夫人獲得諾獎之前,說明咱迅哥還是挺有上進心的,一直有在學最新的科學前沿知識。

魯迅笑道:“別提了!我後來看了李諭先生的論文,瞬間知道自己不適合學工科了。”

馬君武問道:“那你想學什麼?”

“醫學?試試看吧。”魯迅隨口說。

想不到李諭竟陰差陽錯扼殺了迅哥的工科求學心……

這時馬君武感覺有點跑題了,兜回去問道:“你還沒說怎麼知道有宗室來。”

魯迅說:“因為此前李諭先生給我發過電報,問有沒有合適的女學,要安排一名京師出名的女俠來日本讀書。並且我在《新民叢報》那聽說了新任公使和載澤貝子的事。這回留學生總督親自來,必然要帶來他們。”

“推測得有道理。”馬君武說。

魯迅說:“所以我讓你改改發言,畢竟今天有皇室貝子到場,如果太激進地宣揚排滿,恐怕……”

馬君武滿不在乎:“就算皇室貝子不在場,事後早晚也會知道!該說的就要說,總不能因為一個小小的貝子就退縮。”

魯迅說:“當下形勢,如果惹怒他們,怕不是什麼好事。”

“不用怕!”馬君武說,“要的就是惹火他們,他們犯錯越多,越容易推翻!”

魯迅說:“噓!你還是小點聲,他們來了!”

留日學生群體裡,分激進一點的和保守一點的。

搞退學、鬥爭的基本都是激進派。

而魯迅留日期間,相對屬於“保守派”,認為應該忍辱負重先搞完學業再說。

汪大燮帶著新任公使楊樞和貝子載澤進入會館,聽說今天還有促學大會,楊樞和載澤頗感興趣,決定聽一聽。

汪大燮有些為難:“二位大人,都是些學生自發組織的,沒什麼意思,不若還是早回使館。”

楊樞說:“汪大人,學子是國之棟樑,怎麼能說沒意思?”

載澤也說:“我也想看看所謂‘國之新主人翁’以及‘費城獨立廳’是個什麼樣子。”

留學生會館成立之初,就被學生們比作“美國費城的獨立廳”。留學生也被社會輿論當作了“未來主人翁”。

兩人說完就帶著隨從在前排坐下。

汪大燮很無奈,他在日本已經呆了一段時間,很明白留學生群體裡革命思想太常見,保不齊就會出亂子。

實際上中山先生倒是並沒有與留日學生有過多接觸,不過留日學生竟自發朝著革命的方向在靠攏。

果然是大趨勢啊,歷史的洪流裹挾著所有人在前進,不可阻擋。

前面幾人照例說了一段話後,便請上了弘文書院的優秀畢業生馬君武。

馬君武上臺後就開始慷慨激昂地演講:

“諸君!

今日日本之形勢各位有目共睹,相信已經不用我多說。

蓋日本奏維新之功,由於尊王傾幕。

而吾之王室已亡於二百餘年之前!

現之政府,則德川幕府之類也。

幕不傾日本不能有今日,滿不去則中國不能復興!

……”

好傢伙,這傢伙上來就一頓持續輸出,矛頭直指滿清政府。

當著滿清皇室的面直接宣揚反滿。

臺下的魯迅作為未來戰鬥力第一的“大噴子”,現在聽得都有點汗顏,馬君武也太大膽了,咋啥都敢說。

馬君武繼續一頓激情陳詞,臺下的載澤臉越來越黑,不過他並不適合站出來反對,於是示意身後的一名管家起身道:“大膽狂徒!汝等作為我大清國之子民,安能說出這樣的叛逆之語!”

馬君武毫不示弱:“叛逆?如果說我等莘莘學子是叛逆,叛逆的也是落後之時局!當今朝廷,連立憲的勇氣都沒有,甚至遠不如此前日本國之德川幕府!”

管家怒道:“你,你放屁!”

馬君武捂著鼻子說了一句:“好臭好臭!”

管家知道他是嘲諷自己,生氣道:“乳臭未乾的小子,你懂得什麼國家大事,在這大放厥詞!”

馬君武朗聲說:“國家大事?我倒要問問閣下,四十年前,日本國與我相等,然後以四十年經營,一躍成為強國,甚至敢於挑戰龐然大物俄國!這是為何?日本國能夠做到,我們當然也可以做到,但可惜現在朝廷畏手畏腳,生怕丟了權力,並不一心求強。”

馬君武深吸一口氣,然後說:“是以,若非排除滿族政權,恢復漢人主權,將不足以救中國!”

臺下的上千學生歡聲雷動,紛紛鼓掌贊同。

管家還想說什麼,但已經沒有人聽進去了。

載澤冷哼一聲,鐵青著臉拂袖走出會館。

“這就是留學生的情況?”載澤問道。

汪大燮說:“就是您看到的樣子。”

載澤怒道:“你們是怎麼管理的!?”

汪大燮無奈道:“貝子爺,這裡是日本國,我們根本沒有辦法直接管理,更沒有權力去抓捕,只能任由其發展。”

載澤並不滿意:“那麼就給日本國警察廳施壓!”

會館裡,馬君武下來後,魯迅對他說:“你今天真是太威風了,我剛才看見那個愛新覺羅貝子走的時候,臉色特別難看。”

馬君武說:“以後有的是他們難看!”

“促進會”又開了兩個小時才散場。

兩人剛出會館,就被日本警察攔住,“廳裡傳訊你,請隨我來一趟。”

馬君武並不擔心日本警察,知道他們不可能因為這種原因抓自己,直接就跟了過去。

魯迅擔心他的安危,隨著一同前往。

來到警察廳,日本警察問道:“諸君是清國哪個省的人?”

馬君武說:“我們是中國人,不是清國人。”

警察抬頭看了他一眼,又問道:“士族,或是平民?”

馬君武笑了笑說:“遺民。”

警察有些無奈,只能說:“你們不要在東京搞這種大規模的集會。”

馬君武說:“不過是正常的留學生促學會,難道也不行?”

警察並不想管這種爛攤子事,於是說:“以後儘量不要搞出過激舉動。”

完事就把他們放走了。

馬君武出來警察廳和沒事人似的,對魯迅說:“走吧。”

魯迅問道:“去哪?”

馬君武說:“當然是去給李諭先生髮電報。”

這兩天有點事陪著孩子住了兩天院,抱歉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