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出國,李諭準備先到美國,然後再去歐洲。

同船的還有侯德榜等一同赴美留學的學生。

船隻剛抵達舊金山,司徒美堂就帶人前來迎接。

“疏才兄弟,兩年多未見,你的氣質越發出眾了。”司徒美堂高興道。

李諭說:“在船上顛簸半個多月,哪還有什麼氣質一說。”

司徒美堂身旁一人道:“院士先生,本人駐美公使館參贊容揆,一直未能得嘗與先生見面,這次專程從華盛頓趕過來,就怕又見不著您。”

李諭笑道:“還怕我跑了?”

容揆是“中國留學生之父”容閎先生的族弟,早年間受容閎影響,報名成為了第二批留美幼童。

後來清廷突然中斷留美幼童專案,召回所有學員。

留美幼童一共四批120人,回國了94人,剩下的要麼被提前遣返,要麼就是不幸病故。但其中還有兩人拒絕了清廷命令,選擇留在美國完成學業,這兩人中有一個就是容揆。

(另一個叫作譚耀勳,雖然完成了學業,但24歲時不幸患病,英年早逝。)

容揆在美國耶魯大學讀的化學專業,後來又去哥倫比亞大學讀了兩年礦業工程。此後他就在駐美使館工作,專門負責赴美留學生的事務。

不是什麼大官,但容揆兢兢業業,一干就是幾十年,所有從國內來美留學的學生都是由他負責管理照顧。

容揆看了看學生名單和介紹,欣慰道:“一年比一年好了。”

李諭道:“有勞容先生安排。”

容揆隨後又問道:“義哀(梁誠)在國內如何?”

李諭說:“梁兄被免除駐德公使職位回國後,一直待在廣東老家。此前內閣總理唐紹儀與財政總長周自齊等高官邀請他出仕,梁兄並未同意。所以我也一直沒有再能見到他。”

容揆嘆道:“義哀的身體狀況幾年前就不好,安享晚年或許就是他最大的願望。”

司徒美堂留下他們一行人在舊金山先休息一天。

司徒美堂對國內局勢非常關心,向李諭問道:“看報紙上說,現在袁世凱當上大總統,驅逐了國黨所有議員,導致國會停擺,孫先生也被迫再次流落日本國。”

李諭道:“確實是這麼個情況,好在沒鬧出重大戰亂,否則百姓就要遭殃了。”

司徒美堂心急如焚道:“一切努力已經前功盡棄?”

“不至於如此悲觀,”李諭說,“共和理念已經深入人心,不可能再有人逆勢而為。”

司徒美堂握緊拳頭,恨不得回國一趟,可想想連孫先生都被逼走,他去了似乎什麼也做不了,只能重重嘆了口氣。

“司徒大哥不必憂愁,”李諭說,“你想,整個有清一代至少有上千次大大小小的反清復明起義。但進入民國後,誰會想著反民復清?這不是天大的笑話嗎!要真有人那麼幹,會被笑死。”

司徒美堂琢磨了片刻,感覺李諭說的有點道理,“前清已經盡失人心,確實不可能有人發了瘋去復辟。”

李諭笑道:“就算復辟,辮子已經剪了,還能等它再長起來?”

雖然民國前六年就發生了兩次登基事件,但都在極短時間內被撲滅,宛如鬧劇,不得人心。

至於清朝兩百多年內發生的各種起義,真心多如牛毛,從沒消停過。

司徒美堂問道:“可孫先生為何還是被迫流亡海外?”

李諭說:“權力這東西說不清道不明,總有人會上癮吧。”

司徒美堂無奈道:“只能再靜觀其變。”

李諭接著問道:“康有為回國後,保皇派在美洲應該沒有多少動作了吧?”

司徒美堂說:“確實省心不少。”

——

次日,大家一起坐上火車前往美國東海岸,李諭先行在芝加哥下車,他要去芝加哥大學看看胡剛復,然後到底特律視察一下生產情況。

芝加哥大學。

密立根的實驗室很整潔,與上次來相比,密立根已經獲得了更大的學術聲望。

幾個月前,密立根發表了那篇重要的論文:透過油滴實驗,給出了電子電荷的數值。

他得到的結果已經非常精確,與現代數值僅相差1%左右。

美國科學界對此尚且存在一定爭議,因為有些實驗室得到的結果與密立根的不太一樣,甚至飄忽不定。

大學裡做過油滴實驗的可能有所體會,以百年後儀器的精密程度都難免存在不可控誤差,更別提二十世紀初。

但密立根論文中的資料又確實比較清晰,所以科學界更多人士還是傾向於密立根是正確的,關鍵是實驗設計經得起推敲。

“院士閣下,”密立根走過來道,“很榮幸再次見到你。”

“我也很榮幸,”李諭說,然後問道,“我推薦的那位中國學生胡剛復,您還滿意嗎?”

“非常滿意,”密立根說,“中國的學生異常刻苦,刻苦到令我恐懼的程度,他在實驗室可以待一整天,飯都不吃。”

李諭笑道:“也可能是貴校飯菜不太行。”

密立根被逗樂了:“我想讓他做箇中國菜,沒想到他卻說不會做,要不我也能嚐嚐傳聞中的水餃、豆腐。”

李諭看著辦公桌上的論文說:“將來教授先生一定少不了一塊諾貝爾物理學獎,可喜可賀。”

密立根已經知道李諭被諾獎評委會再次授獎的事,於是說:“院士閣下年紀輕輕已身負兩塊諾獎,該被祝賀的是你。”

李諭旁敲側擊道:“今年諾獎再次分授兩人,我認為這是鼓勵科研人員最好的辦法。”

密立根似乎沒有聽出畫外音,只是說:“分授三人豈不更好。”

李諭心中嘆了口氣,知道如果他不同意,其助手是不可能獲獎的,因為刊登的論文最後署名只有密立根一人,那名叫做哈維·弗萊徹的助手註定與此無緣。

李諭想起同在芝加哥大學的邁克爾遜教授,又說:“邁克爾遜教授一次又一次重新整理光速的精確值,教授先生有沒有繼續精進油滴實驗結果的想法?”

密立根苦澀道:“這已是我能得到的最完美結果,就算繼續做多組實驗,也不可能更精確了。”

密立根說的沒毛病,他的實驗結果存在誤差的原因出在空氣黏滯係數的選取上。

簡單說,計算油滴在空氣中的浮力時,需要用到斯托克斯定律。當油滴非常小,小到接近空氣分子時,這個定律就不適用了,即空氣的黏滯係數需要調整。

但目前科學界並不知道這件事。

總之油滴實驗對於密立根來說,已經基本告一段落,他現在忙的是另一個實驗。

李諭注意到了試驗器具,問道:“教授想要推翻愛因斯坦先生的光電效應理論?”

“他的論文簡直漏洞百出。”密立根直截了當說。

李諭問道:“什麼漏洞?”

密立根說:“最大的漏洞,或者乾脆說無稽之談就是他竟然採用了光量子假說。我是堅定的波動論支持者,在我看來,光子絕不可能存在!”

李諭說:“但愛因斯坦先生的理論確實完美解釋了光電效應。”

密立根說:“只是理論罷了,並沒有任何實驗支撐。而我就要用試驗證明,光子並不存在。”

李諭掃了一眼,就清楚了他的實驗思路,理解起來不算複雜。

愛因斯坦的光電效應方程是:

E=hv-w

即電子動能=光子能量-逸出功。

逸出功就是電子被激發出來,從金屬板逃離所需的能量。

很明顯,這個方程是個一次方程,斜率就是普朗克常數h。

密立根要做的,就是透過實驗資料畫出光電效應方程的影象。

——如果不是一次方程關係,自然證明愛因斯坦是錯的。

不得不說密立根真心是位第一流的實驗物理學家,其物理直覺和敏銳度都非常出色。

不過歷史也開了個小小的玩笑:一心想要證實光子不存在、愛因斯坦是錯誤的密立根,卻透過實驗完美驗證了愛因斯坦的光電效應方程,甚至給出了更加精確的普朗克常數值!

他的實驗直接幫助愛因斯坦因正確解釋了光電效應而獲得諾貝爾物理學獎!

不知道這算不算無心插柳柳成蔭?

只不過是幫別人插了柳。

李諭想讓胡剛復做密立根助手學習的,主要就是這個實驗。

不管怎麼說,密立根都是目前全美最好的實驗物理學家,他做的實驗直接關係到物理學尖端領域,絕對能讓胡剛復受益匪淺,比歷史上獲得更高的學術成就。

同密立根又聊了一會兒後,胡剛復以及弗萊徹下課來到了實驗室。

“李大學士!”胡剛復見到李諭後非常高興,“您怎麼突然出現在了這裡!”

“路過,”李諭笑道,“在這邊感覺如何?”

“挺好的,”胡剛復說,“芝加哥大學的側重點與此前我在的哈佛大學並不相同,在哈佛時做的實驗大都關於X射線以及光譜學,而在芝加哥大學則是原子物理學。”

李諭說:“多接觸接觸沒壞處,兩方面都是前沿理論。”

胡剛復又說:“對了,之前國內來信,聽說先生在上海與兄長一同建立了一所大同大學。”

李諭說:“胡敦復現在是校長,我們準備把這所大學建成一流學府。”

胡剛復說:“回國後我也投奔先生!”

“那是後話,”李諭說,“你先好好完成學業,珍惜這幾年。”

胡剛復正色道:“謹記先生教誨。”

李諭本來還想見見邁克爾遜,但他正好外出開會,於是只能先行離開芝加哥,前往底特律。

——

李諭提前佈局擴大工廠,讓公司產能持續上升,如今見了成效。

就在今年,福特推出了具有劃時代意義的流水線,讓汽車產能實現了質的飛躍。

福特是個很聰明的商人,他知道只把汽車賣給富人遠遠不夠,只有廣大普通民眾買得起,才是真正的商業成功。

在他看來,汽車如果一直作為奢侈品存在,必然會制約其發展。

感覺上有點像後世:蘭博基尼市值再高,也不可能超過大眾。

流水線一經推出就獲得了空前成功,汽車價格開始迅速下跌。

尤其在美國,1913年一輛T型車要花工人兩年的收入,而1924年時只要3個月左右。

生產線上平均每10秒鐘造出一輛,每24秒就有一輛新的T型車賣出。

其他所有與福特競爭的廠家都無法打破這項紀錄。短短几年間,福特就成為了最大的汽車公司,而亨利·福特本人則獲得了“汽車大王”的稱號,同時獲得鉅額財富,一躍成為財團級的存在。

李諭的工廠裡,鄒周和大衛·別克有樣學樣,引進了福特的管理模式,進行流水化生產。

——要是不這樣做,工廠也滿足不了福特的訂單。

福特賺得狠,李諭賺得同樣狠。

畢竟李諭現在已經是汽車行業的隱形上游大佬,握有最關鍵的汽車專利。

福特汽車的設計理念還是要照顧目前糟糕的道路行車條件,所以絕對離不開李諭的四驅系統、底盤專利、變速箱專利、換擋結構、電子打火系統、車燈系統、後視鏡等。

流水線屬於管理上的創新改進,而大衛·別克作為技術大佬,更加痴迷於技術本身。

李諭之所以不愁發動機,就是因為有他在。

大衛·別克藉由李諭的專利,然後參照多家公司產品,也造出了輕盈並且散熱優良的飛機發動機。

雖然與歐洲還有美國其他廠家的頂級發動機還有差距,但差距不明顯,算是主流水平。

李諭準備運一批發動機回國,同時也運一批T型車回國銷售。

T型車在美國很便宜,但算上海運,抵達國內後價格最少是美國的三倍。

T型車相比歐洲車在品質上差了一點,但價格便宜,而且它還有個各位意想不到的優點:省油。

T型車的油耗水平在百公里七八升左右,放在一百年後也是個可圈可點的成績(常見的SUV城市通勤油耗普遍在10升上下,甚至更高)。

作為對比,民國時期國內銷售的雪鐵龍汽車,油耗在十四五升以上,差了一倍。

民國時期的汽車是典型的買得起,養不起。

汽油價格那麼貴,如果差出一倍油耗,開起來後在油費上的差距相當之明顯,公子哥也頂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