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北的夜晚是真地冷,又是沒有電燈的時代,不可能繼續搞什麼科研。

李諭和伍連德在屋中烤著火,身上暖洋洋的。

伍連德藉著煤油燈的光,看起了一本英文書。

李諭瞄到了名字,說道:“冰天雪地,鼠疫肆虐,看這本書的確應景。”

伍連德抬頭說:“李院士也看過薄伽丘的《十日談》?”

李諭說:“只是稍有了解。”

《十日談》其實是本相當少兒不宜的書籍,內容很黃很暴力,一言不合就開車,經常還是多人運動。

舉個其中尺度比較小的關於偷情的故事:那不勒斯有一對夫妻,老公是水泥匠,他老婆與附近一個帥小夥偷情。

每次水泥匠頂著綠油油的帽子出門上班時,他老婆就會和帥小夥幽會。

後來有一次,水泥匠突然早回來,他老婆趕緊讓帥小夥藏到了酒桶裡。

水泥匠對他老婆說:“咱家裡的酒桶沒用了,我準備把它5個錢賣掉。”

他老婆靈機一動:“我剛好找了一個買家,要出7個錢,正在屋裡看酒桶。”

水泥匠高興地跑去看,帥小夥趕緊從酒桶裡跳出來,對水泥匠說:“酒桶我要了,但是裡面的酒渣你得清洗乾淨。”

水泥匠答應了,跳入酒桶進行清洗。

然後他老婆探進去頭給水泥匠指揮清洗。

精彩的來了,帥小夥見狀從後面發起了攻勢。

具體什麼畫面,諸位自行腦補吧,無法描述。

只能說太先進了,《十日談》可是早在十四世紀黑死病時期就成書的。

這只是書中100個故事中尺度很小的,還有一些直接分不清多人運動中的人物關係。

當然啦,《十日談》這本書實際是在反教會,衝破教會的各種枷鎖。

中世紀的教會提倡的是禁慾主義、受苦贖罪,正好這種思想對統治者有利,被大加利用。

所以薄伽丘的《十日談》所強調的個人主義思想才有了重大價值。

伍連德說:“過往對鼠疫的記載實在稀少,我是想看一下同時期薄伽丘的記錄。”

李諭舒了一口氣,問道:“他是怎麼形容的?”

“你來看,”伍連德指著其中一段:

“鼻血是死亡的前兆,先是在大腿內側和腋下生出無名腫塊,很快會發展成雞蛋蘋果大小,再蔓延至全身各處,最後出現密密麻麻的黑色斑點。幾乎所有出現症狀的人三日內必死。”

李諭說:“死狀的形容與現在並不相同。”

伍連德說:“沒錯,並且我帶來的針對腺鼠疫的疫苗,根本不起作用。所以我猜測東北的這一次是新型鼠疫,在與邁斯尼教授和北里教授的交談中,我稱之為肺鼠疫。就傳播的可怕程度,要比過往出現的更為甚之。我十分擔心,一旦它繼續擴張,整個東北會不會十室九空,就如同當年的歐洲。”

李諭聽得不寒而慄,對伍連德的醫者仁心深表佩服。

李諭說:“我等能做的,只能是儘快將它撲滅。”

次日,張作霖跑來說:“總醫官,屍體丟到哪?”

伍連德問道:“新的死亡病例?”

張作霖說:“實在太多了!昨天才一天就幾百具,真是瘮人!老子當年去剿匪都沒見過這麼多屍體。我說總醫官,這事不好乾啊!”

伍連德道:“不好乾也得幹,統領大人不會想退縮吧?”

“不是那個意思,”張作霖說,“我是說,這事兒,得加錢!”

伍連德說:“我會呈報朝廷,為你們酌情增發嘉獎。”

張作霖笑道:“總醫官大人高見,這樣我就好使喚他們了。”

伍連德說:“行了,伱先帶我去看看。”

“您請。”張作霖在前帶路。

幾人來到傅家甸時,士兵正在用木棍子綁著屍體運送,連個像樣的擔架都沒有。

張作霖說:“總醫官大人,這是個小偷,應該是昨個兒晚上偷跑到一戶人家偷東西,沒想到染上鼠疫,今天早上直接死在逃走的路上,發病實在快。”

伍連德說:“勞煩張統領把家中出現病例的家屬,全部轉運到哈爾濱火車站附近的火車車廂中。”

張作霖反正也想接觸一下俄國人,當下便答應。

李諭又給伍連德出了主意,每天在一間會議室記錄當日死亡人數,繪製曲線。

在把今天的資料填上後,李諭對伍連德說:“伍大夫,拐點還是沒有出現。”

“拐點?”伍連德問,“指的是死亡人數變少?”

“如今連增長率變小的勢頭都沒有。”李諭說。

“那就怪了,”伍連德說,“莫非還有隱形攜帶者?但鼠疫的發病這麼快,不可能有此種情況。”

沒多久,伍連德的疑惑就被解開,因為他發現了一個大漏洞:傅家甸死亡的幾千具屍體全部堆積在一起。

——死的人太多了,棺材都來不及弄。

這些屍體必然是要燒掉的,否則就是細菌溫床。

只是按照民間傳統,屍體要入土為安,老百姓肯定不同意火化,伍連德只能希望朝廷下聖旨。他發了電報,告知必須焚燒屍體的必要性。

伍連德知道鼠疫桿菌的這種微生物的存在,但清廷的掌權者們並不瞭解,所以對於朝廷來說,焚燒屍體是一件很麻煩的事。

攝政王載灃召集了一眾大臣商議,但商量了半天,沒有人敢下決定,皇族的重臣們只是提了點各種亂七八糟的毫無建樹的建議。

很明顯,他們想要載灃作抉擇。

所有人裡,只有外務部的右丞施肇基強力支援焚燒屍體。

施肇基曾經在美國康奈爾大學讀過書,比較有學識,而且是唐紹儀的女婿,在北洋系中說話挺有份量。

但攝政王載灃實在無法下決定,決定改日再議。他這是在學慈禧,讓底下人擬出個確定的意見,不能讓自己一個人承擔責任。

施肇基給伍連德回了電報,告知朝廷的意見。

李諭和伍連德看到後直接跳腳,這邊每天死幾百個人,連張作霖計程車兵每天都有死亡的,不可能再拖延下去。

兩人連忙給施肇基又發去電報,說明事情已經緊迫到無以復加。

施肇基曾遊歷諸國,同時瞭解印度鼠疫的可怕,在收到電報的當夜,急匆匆來到了攝政王府。

載灃正在聽戲,施肇基便一直在客廳等著。

聽完戲時,夜已很深,載灃挪著步子走出來,看到了等候的施肇基,訝道:“愛卿,何事需要連夜稟報?不會是東交民巷的公使們又有什麼么蛾子吧?”

施肇基取出李諭和伍連德的電報:“攝政王,哈爾濱急電,如果不能儘快火化屍體,鼠疫無法斷絕,每一日仍會有幾百人死亡。”

載灃頭皮發麻,怎麼又是這事,他回道:“你也知道,一下子燒掉幾千具屍體,在我大清從未有過先例。再者,火化屍體,鼠疫就能好嘛?這事須從長計議,再召開會議。”

開會必然又是互相扯皮,施肇基立刻跪下來道:“攝政王,東北每天死數百人,又有日俄兩國虎視眈眈。此事關乎江山社稷,如果焚屍後,鼠疫仍不能好轉,臣願承擔所有責任。”

載灃被他逼得有些急,又看他言辭懇切,終於答應:“你去擬旨吧。”

這就看出載灃這人性格上還是比較軟的。

施肇基生怕他反悔,連夜擬好聖旨,蓋章後差人火速乘坐火車送去哈爾濱。

接到聖旨後,伍連德就讓張作霖帶著兵宣讀後進行焚燒。

不僅如此,伍連德甚至命令把已經安葬的因鼠疫死亡者的屍體刨墳掘墓,挖出來一併燒掉。

這麼多屍體,光燒就燒了好幾天。

就是從這天開始,疫情的拐點出現。

俄國人和日本人也不再堅持,有樣學樣,開始焚燒屍體、搞隔離。

新增的死亡越來越少,臨近過年時,已經基本清零。

這要比歷史上快了一個多月,死亡人數也少了一萬多人。

過年的前幾天,伍連德下達瞭解封的指令。

李諭正好可以趕回去過個年,但伍連德卻並不想現在就走,他還要觀察一陣子,並且整理研究資料。

李諭沒必要守在這兒了,能幫著救回這麼多條人命,心情已經很好。

伍連德送別李諭,感慨道:“院士先生幫了大忙,如果沒有你提供的物資以及提供的有效建議,伍某的行動不會如此快速。”

李諭笑道:“我就是個幫忙的而已。”

伍連德邀請道:“不久後如果舉行萬國鼠疫大會,院士務必參加。”

毫無疑問,東北鼠疫的撲滅放在全世界都是個非常成功的案例,清廷已經幾十年沒有高光時刻了,肯定要利用好這個迴光返照的機會,大大宣傳一番。

萬國鼠疫大會的確是中國歷史上第一次召開的國際學術會議,基本都是由伍連德主持。

如果各位參加過學術會議,一定了解主持者一般是什麼身份,絕對的業界大佬。

李諭同樣有意在近幾年推動伍連德獲得諾獎。

歷史上,他被提名過,可惜那年競爭太激烈,沒能獲獎。所以必須選個早期相對競爭不太激烈的年份。

以伍連德的成就,拿個諾獎實至名歸。

——

從東北出關的鐵路,還是要經過天津,李諭在這兒歇了歇腳,看看天津中學的情況。

在學校裡,李諭遇到了嚴範孫和林紓,與他們在一起的還有一名中年人。

嚴範孫看到李諭後高興道:“我在報紙上看到了東北的情況,帝師不愧國之棟樑!”

李諭說:“都是伍大夫的功勞,只可惜還是死了不少人。”

嚴範孫說:“加起來不到五萬,印度的鼠疫,每週都要死五六萬人,你們的成果令各國震驚。”

回到辦公室中,嚴範孫給他介紹了那名中年人:“這位叫做林長民,來京參加諮議局的會議。”

林長民的女兒更出名:林徽因。

民國時期講究個門當戶對,林徽因能與大名鼎鼎的梁啟超的兒子結婚,自然說明林家不弱。

李諭同他握了握手:“幸會。”

林長民說:“久仰帝師大名。”

李諭隨口問道:“先生代表福建來參加諮議局會議,可有收穫?”

林長民無奈道:“連楊度都左右不了立憲一事,要被投入大牢,能有什麼收穫?”

嚴範孫岔開話題說:“咱們還是不要說這些沉重的話題了。”

“是啊,”林紓說,“此次宗孟(林長民字)給清華學校、京師大學堂、北洋大學堂分別送了一份好禮。”

李諭問道:“什麼好禮?”

林紓指著前面的大書櫃:“幾套西方亞里士多德的全集,而且是最新最全版。據說亞氏為西哲之祖,這套書涵蓋多學科,我想定會成為圖書館中借閱次數較多之書籍。今後幾年,我也要做件大事,聯合多人完成這套典籍的翻譯工作。”

李諭穿越前的時代,亞里士多德已經開始被懷疑是否存在了……

李諭看了看,這套書是全英文的,厚厚的幾大本,定價很高,問道:“翻譯出來恐怕要很久。林師傅,您有看過嗎?”

林紓說:“我讀過了一部分,我頗感驚訝,一個與我們至聖先師同時代之人,為何能夠創造出如此厚的典籍,實在令人費解。”

林長民也說:“想我諸子百家,最厚之《呂氏春秋》不過二十萬字,孔夫子的《論語》只有一萬多字,而亞氏全集竟有三百多萬字。”

歷史上,從民國早年剛開始翻譯亞氏著作時,就有很多譯者都提出過類似的疑問,並非空穴來風。

李諭沒有看過這套全集,說道:“可能後人把一些著作強加過去?”

林紓說:“我也有這樣的感覺。本人翻譯過很多,據我所聞,大仲馬等人寫作時,都會有一個多人團隊。這還僅僅是,而我粗略翻了翻這套亞氏全集,涉及了諸多專業領域的學科,實在令人感覺難以置信。”

李諭現在對這些民國大師的尊重倒是越來越提高了,他們中有不少並沒有盲目地崇洋媚外,還是保持著一顆正兒八經探求學問的態度,對於這個風雨飄搖民族自信力跌到谷底的時代來說,真的太難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