抿了下蒼白的唇,就此閉上了嘴。

葉扶琉今天是打定主意要把面前這位的心病問出來了。一頓只吃五口的毛病,得治。從根源上治。

“‘以後粥飯不必再送’,你說得簡單,我這邊省事。只有你家忠僕魏大,天天蹲門外悶哭,眼看著快瘋了。魏郎君說說看,你這個‘將死之人’,到底怎麼個將死之法?”

“整天不吃不喝,快把自己餓死了?幾個月不出門,快把自己憋死了?”葉扶琉又圈起兩根手指,在兩人視野中央比劃出一個圓圈,

“剛才問你,你始終未應答我。好好的飯食,吃用超過五口會如何?多吃用這麼一口,會把腸胃漲破了,還是會把魏郎君你吃吐了?你倒是說說看。”

魏郎君抬手緩緩按揉著太陽穴。

魏家清淨慣了,魏大和他說話從來不敢大聲。葉家小娘子平日裡說話也是溫聲緩語的腔調,沒想到劈面搶白起來,居然幾百個字不帶一下停頓的,他的太陽穴嗡嗡作響。

葉扶琉不依不饒,“說啊,魏郎君。你今天說清楚了,我立刻端著朝食下樓,再不來煩你。你不肯說你一頓吃五口的破規矩哪來的,信不信今天我住在你樓上不走了?”

魏郎君放下按揉太陽穴的手。

瞳色濃黑而格外顯得幽深的眸子抬起,深深地盯了她一眼。

“說完就走?”

葉扶琉耳朵一豎,有戲!她無辜地歪了下頭,當面搶白的氣勢瞬間散個乾淨,纖長指尖交疊放於膝上,溫溫軟軟地商量道,“說完就走。”

“很好。”魏郎君的視線落下,淡漠地望著自己蒼白的手。

“其實並無什麼規矩。只不過將死之人,失了味覺、嗅覺,咽喉潰破。無論吃用什麼,味如嚼蠟;冷食熱食,難以下嚥。勉強多吃幾口,除了浪費米糧,有何益處?”

素秋震驚地瞪大了眼,“啊……”

葉扶琉一雙漂亮的烏眸也瞪得滾圓。

木樓上靜了片刻,葉扶琉思索著問,“咽喉潰破,吃食引發疼痛,難以下嚥……那飲水呢?”

魏郎君看了她一眼,端起茶盞抿了口溫茶,取過帕子,緩緩擦拭唇角。“飲水入喉,有如刀絞。”

“原來如此……”葉扶琉恍然道,“確實是極罕見的病症。”

“食物入了口,於我都是一樣的。”魏郎君握著茶盞,依舊垂眸看自己的手,“以後粥飯不必再送。倒是昨晚的陳酒入喉,尚有些滋味——”

他說到這裡頓了頓,素秋聽明白了言外之意,又是倒抽一口涼氣,在背後猛扯衣袖。重病纏身的郎君,昨晚喝了兩杯冷酒差點丟了半條命,還想喝酒!娘子千萬別答應他!

葉扶琉偏偏應下了。“行啊。昨天從梨樹下挖出了兩罈陳年老酒,還有一罈沒開封,等下給你送過來。”

聽她並未阻攔,魏郎君倒有些意外,眉宇間的淡漠倦色舒展開幾分。

兩邊劍拔弩張的態度緩和下來,他瞥了眼木梯口方向。

話說完了,葉小娘子該帶人下樓了。

葉扶琉裝作沒看見,繼續問。“說起來,魏家陸續請了不少郎中。開的藥方子有效麼?”

“治不好。”魏郎君的目光挪去昏暗的木樓外,凝視著天邊明亮的天色。

昨晚送來的燉肉羊湯,看著著實鮮美,只是他聞不到什麼,毫無食慾。倒是那壺陳年佳釀,他還能聞到一絲酒香,能品到辛辣之氣。

“昨夜一時興起,喝了兩杯,總算未辜負江南好月色。——言盡於此,葉小娘子請回。”

連篇長句消耗不少精力,說到後來,嗓音低到幾乎聽不清了。他坐在木椅上緩了良久,吃力起身,秦隴大步過來攙扶。“魏郎君要下樓?我扶你下去。”

魏郎君起身走出幾步,路過葉扶琉身側時,停步淡淡道了一句。

“葉小娘子今日奔波辛苦。魏某這處宅子無甚好東西,只放了些用慣的舊物,不堪相贈。等魏大回來,我命他取白銀百兩,送去貴宅,權當做今日救助的謝禮。”

“白銀百兩?謝禮?”葉扶琉重複了兩個詞,抿嘴微微地笑了。

視線不慌不忙,往周圍隨意掃過。

倒不是她眼高於頂,連白花花的銀子都看不上,價錢都是比出來的。這座木樓一進門就是兩根頂頂氣派的金絲楠木大柱,那可太值錢了。

其他的好東西也不少。

看面前的這把交椅,民間罕見的紫檀木好料子。木質細膩,雕花繁複,看起來有年頭了,一看就是大族流傳數代的好東西。

茶几上擺的一套黑釉茶壺茶碗,素秋不知從哪裡隨意尋出來的,正是京城最風行的兔毫盞。

隨隨便便弄兩件出去,哪樣賣不了幾百兩銀?

還是那句話,做她這行倒騰宅院生意的,篤信鄉鄰緣分,講究留個善緣。特別是門挨著門的近鄰,接連幾個月抬頭不見低頭見,事情不能做絕了。

她總不能把人家木樓的兩根門面大柱子給扛走了。病人每天還得上樓曬太陽呢。

也不能把病人曬太陽坐的椅子扛走,每天喝茶用的茶壺茶碗順走。

她是講規矩的人。太缺德的事不做。

葉扶琉很堅決地拒絕了。

“魏郎君和我說謝禮,實在太見外了。魏家搬來五口鎮不久,我們葉家就千里迢迢搬回了祖宅。兩家前後腳搬過來,還正巧住得這麼近,成了門挨門的鄰居,為什麼呢?”

魏郎君原本慢慢地往樓下走,聽到這句“為什麼”,腳步頓住了。

他反問,“為什麼?”

“因為魏葉兩家有緣分吶。老天賜下一段難得的鄉鄰緣分,豈是區區百兩銀能買斷的。”葉扶琉腳步輕快地下了樓,稀罕地摸了摸門邊兩根金絲楠木大柱,臨走前開了個玩笑。

“我看兩家的鄉鄰緣分,怎麼也得值個千金吶。”

魏郎君:“……”

他的腳步停在木樓半空處,目光轉向被葉扶琉摸過的,價值超過千金的兩根金絲楠木門面大柱。

……價值千金的鄉鄰緣分?

複雜目光轉向門外,凝視葉扶琉的背影走遠,又仰頭上望,默然估算片刻。

如果被鄰居連夜偷了家,少了兩根頂天立地的楠木大柱,木樓的整體架構還能不能原地撐住……

撐不住。

木樓得塌。

“……”魏郎君沉默著下了樓。

沉默著出了門。

第11章

魏家耽擱了不少時辰,葉扶琉領著素秋和秦隴兩個,從魏宅大門出來時,日頭已經到了晌午。

說來也巧,出門迎面正好碰著魏大回返。

魏大回來的動靜鬧得大。一騎快馬裹著煙塵從長街盡頭疾奔而來,馬蹄賓士聲中混雜著零零碎碎的罵聲,沿路不絕於耳。

直到了魏宅門前空地,魏大勒馬停步,砰一聲響,馬背上扔個人下來。

葉扶琉還沒進自家大門,馬上扔下來那人在地上滾了兩滾,灰頭土臉滾到她腳邊,陽光下明晃晃露出一個澄光瓦亮的腦殼。

葉扶琉:“……魏大,你怎的帶回來個和尚?不是去尋郎中麼?”

“這位就是尋來的林郎中。並未剃度,只是禿了頭髮而已。”魏大邊應答邊牽馬入門,

“這廝可惡。明明是懸壺濟世的醫者,卻生了副刻薄寡情的心腸!我在他門外苦苦哀求,好話說盡,他始終不肯鬆口出診,非要病人親自登門!我家郎君病成這樣子了,如何出門?只得把人先帶來,看看能不能醫。”

強行綁來的禿頭林郎中被提溜著進了門,躺在魏家庭院的青條石地上不肯起身,惱火指天大罵,“你登門求診,我就要破了自己的規矩,替你家主人出診?不醫!死也不醫!”

魏大解開馬脖子上掛的布囊,掏摸片刻,直接扔下一個黃燦燦、沉甸甸的圓團物件,咕嚕嚕滾到禿頭郎中面前,在陽光下金光閃耀。

“出診費用一塊金餅!魏家說話算話,哪個空口白牙哄你!”

禿頭郎中正在大罵,眼前驀然出現了一塊金餅,頓時沒了聲音。林郎中猶豫著伸手摸了摸,像是真的。又使勁掐了一下,金餅邊緣掐出個淺淺的指甲印子。哎嘿!真金!

林郎中捧著金餅,一骨碌從地上爬起來了。

“病人在何處?帶我過去看看!”

葉扶琉站在廊下看夠熱鬧,過去和魏大打聲招呼,順帶把早晨魏郎君的事簡短說了。魏大聽說郎君險些墜樓,驚得冷汗一顆顆滲出鼻樑。

“是我疏忽了……”

“病人身邊不能無人看顧,魏家既然不缺錢財,還是多僱請些人手罷。”葉扶琉真心實意勸了句,領著人往外走。

走出幾步,卻感覺一道視線炯炯地跟過來,她敏銳地順著視線回望,卻原來是禿頭的林郎中停步盯著她瞧。

兩邊視線乍對上,林郎中倏然收回目光,左顧右盼,裝作不在意的樣子,提著藥箱快步跟隨魏大上了抄手遊廊。

素秋也注意到了,悄聲詢問,“那郎中和娘子認識?”

“不認識。”葉扶琉很確定,“這麼澄亮個禿腦殼,如果在哪處見過,我肯定記得。”

秦隴嫌棄道,“那林郎中賊眉鼠眼的,見主家長得好,就盯著看個不停,定是見色起意。魏家怎麼請了如此人品差勁的郎中來,晦氣!”

“人品是不怎麼地,或許醫術好?”

幾人低聲議論著出了魏家,葉扶琉還沒進自家的門,迎面就被探頭探腦看熱鬧的一群娘子圍住了。

“葉家娘子,你怎麼從魏家出來了。他家郎君是不是人不行了,要辦後事了?”隔壁李家娘子問。

“對啊,他家人丁單薄,就剩一個忠僕,需要鄉里鄰居們幫忙架靈堂辦法事麼?”最為熱心的王家娘子問。

奉命看護葉家的八名縣衙官差,這幾天和葉家生了默契,每天晌午前後過來轉悠一趟,拎點賞錢好處回去。今天官差們正好剛來,齊刷刷伸長耳朵聽。

葉扶琉露點口風,“病情確實不大好,但還不至於要鄉鄰們幫忙辦法事。剛才不是才又請進一位名醫麼?救救看。說不定有轉機呢。”

李家娘子嗤笑,“姓林的也能叫名醫?魏家真的病急亂投醫,什麼都顧不上了。”

葉扶琉聽她一口喊破郎中的姓氏,顯然是認識的。起了點好奇心,“怎麼說?”

“葉小娘子剛來五口鎮不久,不知道不怪。”李家娘子捂著嘴笑,“這廝從前端著名醫的架子,輕易不肯出鎮子,出診一次收二兩金!還真有大戶人家的貴人被他忽悠了,上好的青驢車把人請出山去,結果呢。不到半個月開罪了人家,痛毆一頓,灰頭土臉扔回家門外!”

“啊這……”葉扶琉無語凝噎。

回頭看了眼閉攏的魏家正門。花費一塊金餅請來的郎中,她還以為必定是個名醫。

若不幸攤上個庸醫……魏郎君危矣。

門外官差們不耐煩再聽婦人們的八卦,牽出了五花大綁的胡麻子,亮出兩面銅鑼,開始做今天的正事——遊街示眾。

說來奇怪,葉家綁過去的幾個竊賊,一個比一個態度乖順,上堂認供,當堂畫押,順利地不得了,就連盧知縣都嘖嘖稱奇。

各家娘子領著娃娃們聚攏在街邊,邊議論八卦邊看熱鬧。胡麻子渾身顫抖,腳步蹣跚,越靠近葉家大門顫抖得越兇。

葉扶琉站在門邊,纖柔窈窕的身影越來越清晰,胡麻子終於忍受不了內心折磨,大聲哭嚎,“不去葉家!小的知罪了!趕緊把小的流放了!讓小的流放去西北嗚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