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玉知道檀寧在想什麼。

自從那件事後,她就再沒跟柳娘說過一句話,更別提和和氣氣地喚她一聲柳姨。

今日卻突然讓檀寧和柳娘都搬去她的院子住,檀寧自然以為她是在說反話。

“我沒同你開玩笑。”

琉玉見她那眼珠子都要掉出來的樣子,正色了幾分。

“對了,我娘不在,柳姨在家嗎?”

檀寧仍有些驚疑不定,恨不能用眼神在琉玉身上剜個洞,看看她到底安的什麼心。

“……在,你想做什麼?”

“有事要她幫個忙,若她不忙,你去替我請一趟。”

幫忙?

請?

檀寧聽到這些字眼,眼皮都直跳。

見檀寧這副腦子轉不過彎的模樣,琉玉那所剩不多的姐妹情迅速耗盡,她淺淺翻了個白眼,冷聲道:

“快點去,再不動彈,別怪我把你手底下的煉器師全都抽走,沒了煉器師,你那煉玉室也就是個擺設。”

……這個味兒對了。

這才是陰山琉玉跟她說話的態度。

檀寧終於找回了幾分熟悉感,方才震撼得轉不動的腦子也開始運轉。

——孃親如今跟著母親,整日在陰山氏的賬房裡打轉,陰山琉玉讓她去叫孃親,或許是與這個有關。

見檀寧終於起身去叫人,周圍睨著這邊動靜的女使們忍不住低笑。

“還以為小姐轉了性,沒想到還是那麼愛欺負寧小姐。”

“誰愛欺負她了,”琉玉神色無辜,“對她態度好她覺得我有病,是她自己喜歡被我欺負,對吧阿鳶?”

吃著朝暝剝好的葡萄的朝鳶點點頭,老實答:

“小姐好,寧小姐呆。”

然而真要論起呆,檀寧絕對不是家中最呆的那一個。

一盞茶的功夫過去,從賬房被叫過來的婦人神情侷促地坐在了通訊陣前,那雙濃睫長如蝶翼的眼因緊張而眨得頻繁,偶爾朝琉玉瞥來一眼,卻又很快挪開。

“寧寧說琉玉小姐有事吩咐,不知妾身……有什麼能為琉玉小姐效勞?”

這便是檀寧的生母柳娘了。

琉玉自己算是個美人,也見識過天下的無數美人,但平心而論,柳娘仍然是其中翹楚。

此刻恭謹柔順地跪坐在她面前,便如一枝帶著露水的春日梨花,就連一旁青春正好的檀寧,在她母親面前都要略輸三分豔光,檀寧生得應該是更像她生父。

這樣一個容色出塵的美人,卻總是低著頭,不敢與人對視,反應還總是慢半拍,同她聊天宛如對著根沒有迴音的木頭說話,沒有半點趣味。

然而就是這樣一個怯弱如鵪鶉的女子,前世卻為了救琉玉不惜以命相搏。

最後,落得被挫骨揚灰的下場。

琉玉嘆了口氣。

“我有事請柳姨幫忙,柳姨不必如此客氣。”

柳娘愕然抬眸瞧了琉玉一眼。

果然如寧寧所言,今日的大小姐瞧著與往常很是不同。

回過神來,柳娘才驚覺自己方才直視大小姐,實在冒犯,復而垂眸道:

“妾身惶恐,琉玉小姐有事只管吩咐,妾身,妾身定會……”

“柳姨是我長輩,在我面前不必用這樣的謙語。”

柳娘神色惶然:

“琉玉小姐折煞妾身了,妾身青樓賤籍出身,怎配當琉玉小姐的長輩……”

琉玉深吸了一口氣。

很好。

這對母女,真是上天派下來折磨她的。

“既然這樣我就有話直說了,柳姨,你將陰山氏在妖鬼長城附近幾個據點的通訊經緯整理給我,還有負責這幾個據點的人員名錄,家中是何情況,全都事無鉅細地整理好給我。”

“此事除了你、檀寧,還有我爹孃……算了,我爹爹也不行,他愛喝酒,嘴不牢靠,除了你們四人,陰山氏的任何人都絕不能知曉,給你三日時間應該足夠吧?”

聽到琉玉這般居高臨下的語氣,柳娘之前無所適從的侷促才終於褪去幾分,肉眼可見的平靜下來。

雖不知琉玉要這些東西做什麼,但這是琉玉第一次吩咐她做事,便是上刀山下火海她也定會努力辦好。

於是柳娘點點頭,肅然道:

“應該足夠,承蒙鏡夫人悉心教導,妾身在賬房如今還算能管一些事,定會盡力替琉玉小姐辦好。”

見終於能和柳娘正常溝通,琉玉鬆了口氣。

琉玉當然知道她的本事。

柳娘雖不善言辭,但靜得下心,性情謹慎,適合算賬理事,又有南宮鏡手把手教導。

前世到最後,她便是南宮鏡的副手,陰山氏的大管家。

不過……她以前有那麼跋扈嗎?

從檀寧到柳娘,一個兩個都怕她怕成這樣。

“琉玉小姐……”

通訊陣內響起柳娘怯懦的嗓音,琉玉回過神來,問:

“柳姨還有何事?”

“煉玉室的事,寧寧未曾知會琉玉小姐,是寧寧的不對,還請琉玉小姐息……”

彷彿猜到柳娘要說什麼長篇大論,琉玉立刻打斷:

“檀寧,你們可以住我的院子,不過只能住在偏房,而且要日日打掃得一塵不染,柳姨,我院中那些花草名貴,新調來的那些女使恐照料得不盡心,還請柳姨幫我看管著些。”

檀寧瞪大了眼:“原來你打的這個主意!陰山琉玉你把誰當僕役使喚呢——”

柳娘忙捂住了檀寧的嘴。

“琉玉小姐放心,待小姐日後回家,定與離家時別無二致。”

在檀寧吚吚嗚嗚的不滿聲中,柳娘望著通訊陣內的少女,黛眉輕蹙,垂下眸子道:

“小姐看著清瘦了許多,可是這段時間在九幽受了委屈?”

琉玉愣了一下。

“沒有,”琉玉笑了笑,“他對我挺好的,也……沒受什麼委屈。”

她將前世的血淚嚥下,用模糊而輕的尾音一掠而過。

檀寧掙開了柳孃的手,剛想譏諷九幽的妖鬼怎比得上彰華公子丰神高朗,卻忽然瞥見那雙清透如琉璃的眼眸裡,有水光一閃而逝。

或許是她的錯覺。

檀寧張了張嘴,最終什麼也沒說出口。

-

瘴氣瀰漫的密林深處,磷火如青花,點綴在漆黑無邊的夜色中。

黑衣蓑帽的鬼侍提著一盞燈立於岸邊,照亮順著石縫泉水流入的血水。

鬼女蹦蹦跳跳地越過地上零落的頭顱,一邊跳,一邊數。

一、二、三……

足足十九隻疫鬼。

不愧是尊主,簡直一個人就頂得上一整個十二儺神。

“趁著尊主大婚,鄴都妖鬼聚集的時機,玉面蜘蛛那些人比往常更活躍了。”

衣白如雪的女子端坐在岸邊石頭上,正在行炁替墨麟醫治身上傷勢,神色嚴峻道:

“赤地、青野、咸池,這幾個城的城主,都與他有暗中往來,不管這幾個城主是虛與委蛇,還是真心投靠,但玉面蜘蛛這樣運作下去,降魔一派的勢力必定與日俱增,尊主……真就打算這麼放任下去?”

“是啊,就不能直接把他抓出來殺了嗎?”

樹上蹲著的妖鬼晃盪著一條猴尾,神情浮躁,眉宇皆是戾氣。

“我們在這兒辛辛苦苦殺疫鬼,玉面蜘蛛跟那幫城主吃香喝辣,商量著怎麼幹掉我們,艹!想想就憋火!”

“真笨。”

鬼女白了他一眼。

“尊主殺玉面蜘蛛易如反掌,但你就沒想過,玉面蜘蛛哪來那麼多財力去收買人心?”

獼猴妖神色茫然:

“財力?汀姐,她什麼意思?”

白萍汀看著綠衣妖鬼肩上深可見骨的傷痕逐漸癒合,這才開口:

“收買人心,或是許以權勢,或是以利誘之,這二者都需要重金支撐,否則,你真當玉面蜘蛛與他們私底下就是上下嘴皮子一碰,就將人收入麾下了嗎?”

獼猴妖撓撓頭,好像懂了什麼。

“可他坐擁玉山,山中產玉無數,本也不缺錢啊。”

鬼女稚氣可愛的面龐上寫滿無語。

“山魈可真是冤枉,彌光,你才是笨得該去鬼道院修行的那個。”

樹上的獼猴妖朝她丟去一顆果子。

“她的意思是,玉山的玉雖的確貴重,但也同樣可以煉成上佳的法器,玉面蜘蛛他們既然要與尊主作對,必定不會拿它們換做金銀,而是會製成法器,壯大力量。”

白萍汀若有所思道:

“的確,他們如今勢力越來越大……那些錢財,都是從何處來的呢?”

闔目靠樹而坐的妖鬼之主緩緩睜開眼。

森冷碧沉的磷火在瘴氣中漂浮,石縫中,似乎有一株細若蘭葉上結出一個豆大的花苞。

墨麟伸手輕觸。

本就無法在九幽生存的蘭花眨眼潰敗,在泥土裡摔得零落。

伸出的食指僵硬。

片刻,他收回手。

“該回去了。”

鬼女眨眨眼:“哦,尊主急著回去見尊……”

一道冷冽目光斜睨過來,鬼女知趣地捂住了嘴。

“讓你準備的東西呢?”

鬼女乖巧地取出一副玄色手衣,恭敬地遞給了她壞脾氣的上司。

今夜廝殺激烈,此刻墨麟松綠色的衣袍之下,佈滿了黑色妖紋與蛇鱗。

他戴上了那副玄色手衣。

恰好遮住手背上唯一能露出來的妖紋。

風收雲散,月懸青天。

漆黑如墨的夜色中,燈火如星河鋪滿整個山麓。

極夜宮如往常一樣掛起了燈籠,大婚時掛上去的紅綢還未摘下,仍帶著幾分新婚的氣氛。

墨麟站在主樓外,劍眉緊蹙,臉上卻沒有多少喜氣。

夜色越深,越讓他憶起昨夜少女的冷淡面孔。

白日那似乎有些緩和的態度,倒讓他有些疑心是自己想得太多,不確定她到底在想些什麼。

藏在手衣下的妖紋和蛇鱗微微發熱,像是個恥於見人的烙疤。

高處隱約有窗欞響動聲。

墨麟抬眸望去。

今夜月輝皎潔,流光照徹。

披衣倚窗的少女望月而思,山野猶帶夜霧的風吹過她烏黑流麗的長髮,寬大袍袖攏在她臂彎間,如輕盈堆雲擁著天上皎月。

她站在那裡,一如站在他千萬個相似的夢中。

籠罩在心頭的那點似有若無的怨氣,也好似被這陣晚風吹散。

……算了。

大不了他晚上也不摘這手衣,不在她面前露出來,她應該也就無話可說了。

“見過尊主。”

提燈而來的玄衣少年站在墨麟身前,面上浮著一層疏離客套的笑意。

是她身邊雙生子之一——似乎叫朝暝。

墨麟應了一聲,正欲踏入樓中,卻被少年身影攔了一下。

朝暝敏銳地感知到這位妖鬼之主身上似有若無的威壓,幾乎激起了他本能的戰意。

據說這位妖鬼之主修為堪比九境修者,看來果然不是誇大之詞。

他垂首,微笑道:

“尊主莫怪,這是琉玉小姐的命令。”

長眉壓低幾分,他忽而漾出一絲冰冷笑意。

“難不成她留在極夜宮,是打著讓我搬出去的主意?”

這放在別人身上或許不可理喻。

但陰山琉玉,她不是做不出這種事。

“尊主說笑了,極夜宮是您的宮城,小姐怎敢鳩佔鵲巢?只不過——”

想到昨夜的種種羞辱,墨麟眼神森冷。

“不過什麼?”

朝暝笑了笑,拍拍手,身後一眾女使魚貫而出,手中端著的托盤上,放著男子的寢衣、澡豆、博山爐,諸如此類的物事,皆是琉玉從仙都玉京帶來的。

墨麟緊繃的心絃微松,但眉頭仍然緊擰不放。

少年笑眼彎彎:

“還請尊主沐浴更衣,淨手熅香後——再入樓同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