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從珚的車隊順利進城,穿過橫貫長安的玄陽大街和熱鬧的裡坊,最終抵達宮城附近的楚王府。

楚王府原是前朝皇家宮苑,魏荒帝橫徵暴斂荒淫無道,極盡奢靡,大肆修建了許多宮殿。前朝滅亡後,太.祖定都長安,將大大小小各個宮苑紛紛改制,並賜給了手下能臣悍將。

楚王府原系昭文太子之東宮,佔地廣極,後被楚王姜淮所承,改為楚王府。

馬車停在楚王府側門,門口早有下人接了信候在一旁等著女郎回來。

兕子看到等候的人時忍不住撇了撇嘴,楚王妃信裡催得那麼急,等女郎到家卻只派個管家來接,真是說一套做一套,還不如留在涼州呢。

姜從珚並不在意這些,徑自下了馬車跨進楚王府。

“女郎您可算回來了,女君可是一直唸叨您呢!”

兕子本就不滿,聽到這話更是忍不住想要反駁,被若瀾暗中掐了把腰才勉強把滿肚子的怨氣吞下去,神色仍忿忿。

“多謝夫人記掛。”姜從珚漫不經心地應著。

她先回到自己的院子洗漱了番,換了件白衣朱領寬袖衫和絳碧結綾復裙,臂間挽著碧色披帛,便在女婢們的帶領下來到楚王妃所在的靜貞居拜見。

兩人在矮榻上相對而坐,開頭說了幾句場面話便安靜下來。

楚王妃想到什麼,忽然開口,聲音在昏沉的內室顯得格外冷漠,“我聽說你帶了五十個甲士回來。”

姜從珚垂眸,雙手交疊在身前,後脊直挺,整個人平靜得宛如一汪湖水,輕聲應:“是。近年鬍匪猖狂,常有劫掠,外祖恐路上不平,特安排甲士護送。”

她說得有理有據,聲音又平和寧靜,聽不出任何情緒,楚王妃想挑個刺兒都不知道從哪兒下手。

她盯著自己這個繼女,生了一張美貌又柔弱的臉,就算在暗室中也似顆明珠難以遮掩其粲然奪目的光華,原本以為是個嬌女郎,然而這一年多相處下來才發現,她看似好拿捏,實則根本找不到機會。

楚王妃不大滿意,清了清嗓子,故意拿起了架子,“涼州侯思慮周全,只是我們府里人多,這麼多甲士恐怕住不下,你還是叫他們回去吧。”

兕子跪坐在姜從珚身後伺候,聽聞此言立馬抬起頭怒目而視。

什麼叫住不下!王府佔地廣闊,家裡總共就三個主君,多的是空屋子,去年她還聽掃地的人抱怨說好多屋子不住人都要被蟻食了。女君分明在針對女郎!

兕子垂在身側的兩隻手忍不住捏成了拳,心裡越發為女郎委屈。

他們在涼州時,府君和夫人對女郎視若珍寶,無有不從,府裡的郎君女郎們也親如手足,對女郎貼體關懷,回到長安之後,卻要處處面臨女君的刁難。

姜從珚用眼神安撫了她一下,然後正對著楚王妃緩緩抬眸,點漆似的瞳仁既像水一樣軟卻莫名有幾分深幽,“既然夫人說府裡住不下,那我便安排到別處去吧。”

既不反駁也不生氣。她說話時,自有一股不疾不徐的姿態,言語恬淡,好像世間之事都不能令她變色。

楚王妃一時無話可說,卻不肯罷休。

她想起去年,剛給她安排個婚事,還沒定親,涼州就來人把她接走了,讓她在一眾夫人面前很是沒了面子。

有人當著她的面問,“莫不因為你是繼母,涼州侯便不喜你挑的郎君吧!”還有的人說,“你也是她的母親,對順安郡主的婚事竟做不得主?”如此明晃晃的嘲諷,真真氣煞她也!

楚王妃定了定心神,抬起下巴,用居高臨下的態度審視繼女:“你已年滿十七,我作為你母親,該好生給你找個郎君了,否則長安城裡的夫人們還以為我不待見你。”

話這麼說,但分明是沒安好心。

姜從珚臉色仍未有變,只是眸中的溫度一點點褪去,定定地看著楚王妃:

“夫人勞心了,只是夫人可能不知道,我的婚事,不是那麼容易定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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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靜貞居,姜從珚又往澧水院去。

一路上,兕子再也壓抑不住自己的怨氣,噼裡啪啦倒豆子一樣抱怨起來,“女君真的太過分了,她就是故意要給女郎找麻煩!女郎,我們絕對不能讓她得逞!”

連穩重的若瀾姑姑都忍不住勸:“女郎,您萬不能委屈自己,若女君執意如此行事,該修書告與府君請他做主。”

姜從珚心知她們擔心自己,只好停下腳步拉起她們的手安慰,難得俏皮地說:“你們放心,她一欺負我我就跟外祖父告狀!”

話是這樣,姜從珚心裡卻開始考慮起嫁人的事來。

楚王妃這兒都還好辦,搬出外祖父的名聲就能壓住她,關鍵是上面那位。楚王妃之前沒想過她嫁人,去年進了幾次宮,回來就有這個念頭了,挑的人還都差不多,都有個明顯的共同點,家中沒有兵權。看來上面那位很關注她,十分擔心她嫁回涼州。

她當然不會嫁給表哥表弟,但一直拖下去也不是辦法。要不找個人合作?

這確實是個辦法。找個能讓梁帝放心的人,各取所需。

姜從珚在心裡盤算起長安城中合適的人選,正思索間,不知不覺行到了楚王所在的澧水院門口,姜從珚思緒一收。

澧水院鑿了一條河溝引涇河支流澧水進來,環著院子流了一圈,中間的小島上修了棟閣樓,只有東面一個出口,可謂三面望水,無人靠近。

行至閣樓前,有個小童守在門口。

姜從珚問:“父親可在裡面?”

小童驟然見到家中女郎,愣在了原地,被兕子叫了一聲才反應過來,忙道:“女郎回來了!主君在,在裡面,只是……”

“只是什麼?”兕子不耐煩地問,這個小娃兒,回句話還結結巴巴的。

小童小心道:“只是主君今日又飲了酒,恐怕還醉著。”

姜從珚點點頭,並不意外。

自十七年前原楚王妃去世後,楚王悲痛過度,閉門謝客心性懶散,十年前姜從珚的雙胞胎哥哥早夭,楚王更是終日沉溺飲酒,醉生夢死,不管世事。

多年如此。

推開木門,一股濃厚的酒氣撲面而來,甚至有些刺鼻。

適應了會兒,姜從珚提起裙襬跨進門檻。

屋裡沒開窗,幔帳懸垂,光線有些昏暗,四周靜悄悄的,地毯上亂七八糟地擺放著許多酒壺,矮榻上的小几也被掀翻在地,酒水四流。

姜從珚小心避開地上的障礙,繼續往前走,繞過一扇玄面朱背的絹絲繡花鳥紋的摺扇屏風後,終於看到仰躺在地上的人,正是楚王。

他大約三四十歲,面蓄短鬚,面板偏白,身材修長偏瘦,胡亂裹著一件細絹白底藍領的寬袖長袍,衣襟散亂,上面還殘留著酒漬,赤著腳,放浪形骸,毫無王室威嚴。

似是察覺到有人來,他緩緩撐開眼皮,先看到垂到地上的一角青碧色蓮紋披帛,然後是繁複的絳碧色裙襬,意識到什麼,勉強用手肘支起上半身,艱難勾起脖子朝姜從珚斜斜看過來。

他可能是醉糊塗了,也可能眼花,盯著姜從珚看了好一會兒,似在辨認,又好像在看一個故人,酸得眼角都有淚花兒了也沒認出來,反而問:“你是誰啊?”

“是我,女兒回來了。”姜從珚對面前的場景好似看過百十遍,早已習以為常,雙手交疊在腹部,朝他行了一禮面不改色地道。

楚王臉色一怔,思索了好一會兒才回憶起她是誰,點點頭,語調緩慢悠長,“哦~是珚兒呀。”

“你來……嗝、幹什麼呀!”楚王又問。

“女兒遠歸,向父親和夫人乞安。”姜從珚平聲說。

“哦~”楚王恍然大悟,擺擺手,“父甚安,安,安……你去吧。”聲音漸低,只清醒了片刻便又要醉過去了。

回到長安一年多,姜從珚與父親見面的次數一隻手都數得過來,每次都醉得渾渾噩噩,父女間的交流也十分單調而乏味,讓她搞不清,楚王對自己這個女兒,究竟有沒有感情。

如果沒有,終日渾噩是為何?如果有,又為何不聞不問?

她其實有點想問,繼母正欲將我嫁人,你知道嗎?話到齒間,終究還是嚥了下去。

“是,女兒告退。”姜從珚再一行禮,從順如流地離開。

轉身的瞬間,她好像看到楚王用手捂著腦袋,可能是喝多了酒頭疼吧。

出門後,小童還侯在一旁,姜從珚想了想,朝他道:“主君喝醉了,身體不適,你去取些茶水來解酒。”

小童忙不迭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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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城北宮,九華宮中,此刻正鬧得雞飛狗跳。

一個十六七歲身穿綵衣華服的女孩兒不顧宮人的阻攔,反手推開她們闖進殿內,身後還跟著一群焦急惶恐的侍從。

“公主!公主慢些!”

女孩兒才不管,提著裙子急急奔到內室,“阿孃,阿孃,我聽說漠北王今天入城了!”

“他們都說他是來聯姻的,父皇是不是要嫁公主給他?那、那父皇會不會、會不會把我嫁過去?”

“那些未開化的胡人又野蠻又兇殘,聽說他們還吃生肉喝人血,尤其是那漠北王,傳說他長得像豹子一樣,根本就是頭蠻獸,我要是嫁過去,肯定受不了的……”

姜銀珠越說越害怕,彷彿都能想象到那個血腥的畫面了,整個人都抖了起來。

“珠兒!”端坐於鏡臺前正在戴耳璫的宮裝婦人終於聽不下去了,轉過身露出一張美豔而嚴肅的臉。

她年約三十,雪膚花貌,一雙媚眸嫵媚多情,正是宮裡最受梁帝寵愛的妃嬪,趙貴妃。

“事還未定,怎麼就如此慌張!”她有些嚴厲又好似寵溺地斥責了一句。

“我怎麼能不怕啊!”姜銀珠嘟囔一句,撲上去摟住阿孃的胳膊,“父皇的女兒中,比我大的都出嫁了,下一個不就是我了嘛!”

“阿孃,你一定要勸勸父皇,我絕對不要嫁給蠻子!對了,不是還有六娘七娘嗎,讓她們去嫁!”

趙貴妃塗著嫣紅豆蔻的手掌撫上女兒白嫩年輕的臉,看著她,聲音輕柔卻十分堅定:“有阿孃在,就算你父皇只有你一個公主,阿孃也不會讓你嫁給胡人的,阿孃一定會給你挑個如意郎君。”

姜銀珠眼睛一亮,臉上的表情霎時轉憂為喜,“我就知道阿孃肯定捨不得我。”

趙貴妃戳戳她額頭,語氣一轉:“行了,別在我跟前鬧了,一會兒你父皇要過來了。”

姜銀珠大概猜到阿孃是為了自己,立馬乖乖地跟著宮人回自己的住處了。

過了一會兒,銅鈴聲響起,梁國的駕輦果然蒞臨九華宮,趙貴妃忙上前服侍。

宮人捧著杯盤忙碌進出,待用過飯食又洗漱完畢,於帷帳內溫存的時候,趙貴妃說起與漠北王聯姻之事,只言嬌養了十幾年的女兒,實在捨不得讓她嫁到蠻夷之地。原以為皇帝會一口答應,卻沒想他罕見地沉默起來。

趙貴妃心頭一驚,下意識撫上胸口,她強按下不安的情緒,柳條似的雪臂攬住梁帝的肩頭,將臉貼在他胸前,“陛下可是有什麼為難的事?”

梁帝微眯起眼望向芳林宮所在的方向,臉上享受的愜意一點點褪去變得陰沉起來,“朕今日派使者去接他,那個拓跋驍,竟狂妄地跟朕提要求,說,‘吾欲自擇善妻’,哼!”

“蠻夷小兒,竟輕狂至此!”

趙貴妃的心也跟著沉下來。

珠兒生得那般明媚活潑,萬一被這蠻人看上了可怎麼辦。

不行,得想個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