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中門市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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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面料、買釦子、配齊所有輔料;和版師溝通製版問題、跟進之後的衣服生產,這些工作在後來服裝業發展成為專人負責的一個職業,而這個崗位稱為——“跟單”。
鍾玲和姚海林在周知意說完之後沉默了一會兒。
“行,那你以後就負責這些事情,你現在手頭上的活就先……先拿給胡姐。”姚海林率先一口應下,不過是一個縫紉工變換了一下工作內容,哪怕周知意離開後需要再重新招一個人,每個月也才多支出八十塊的工資,只等做出仿版的梵特傑襯衫,賣一件就能將這八十塊賺回來。
總好過鍾玲在這裡逼逼賴賴拉著他吵架,姚海林此時正心頭煩躁,沒有察覺到向來是“木頭美人”的周知意做出這種大膽提議的行為已經是崩人設了。
見姚海林答應,鍾玲也沒再說什麼。周知意的提議實則是分走一部分她要做的事,鍾玲本就忙不過來,有人能來替她分擔,她自然也不會反對。
周知意就此,從一名縫紉女工變為了跟單。
她很快進入新身份,拿過姚海林扔到桌上的那堆名片,鍾玲找回來的面料不少,但是比對原版的梵特傑襯衫來看,又全然不同。打個比方來說,鍾玲找回來的面料就像是“汆”,而原版面料是“氽”,第一眼看著挺像,但細看又不一樣。
原版梵特傑襯衫用的是一種冰藍色的梭織面料,帶著一點光澤感,厚度適中,摸上去還帶著一絲涼感。
手指捻了幾下布料,周知意在心裡估摸,手感舒適,含棉量應該挺高;她又握著布料攥了一下,襯衫上沒有出現太明顯的褶皺,應該還含滌綸成分,這種聚酯纖維能使面料具有良好的回彈性,讓面料挺括、不起皺。
與布料天天打交道的老師傅一摸布料就知道是哪一種,在大學時只上過兩週面料課的周知意能做到的就只有大概的判斷出可能含有的面料成分,而沒有接受過這種教育的鐘玲只能跟著感覺走,所以選回來一堆感覺像的面料,實則沒有一個能用。
姚海林拿這件近一千塊的梵特傑襯衫當寶貝,連鍾玲都沒能拿到手裡、用實物對照著找面料,就更不可能把衣服給周知意了。
周知意只能靠記憶力盡量多的記住這件襯衫的面料特徵,然後便出發了。
和東壩街一樣,整個新寧市的面料商也集中在一塊地方——中門市場,周知意曾為了買一塊遮光的窗簾來過這邊,但當時她搜尋的目標是處理零碎布頭的店家,而今天,她才真正的、深入的進入這一片區域。
中門市場的歷史並不久遠。83年底,也就是一年多前,布票制度終結,一時間所有人都擔心自己攢的布票會立刻失效,幾乎恐慌性的引起布料搶購風波的;後來,隨著服裝市場的日益繁榮,各個紡織廠也在努力填補上加工行業對面料的需求,漸漸的,如春筍般,中門市場從幾家棉布店慢慢發展成一條街的布料店,再到現在左右兩條街的中門市場。
這些布料店背後基本都有自己的紡織廠,門店裡只會放色板和少量的樣布,如果有客戶下訂單,才會從工廠調貨,整匹布運往製衣廠。
所以當週知意穿梭在這些布料店時,沒有一家店的老闆正視她。
一個年輕的、漂亮的女孩,一看就不像是會下單一整匹布的客戶。
周知意看到一塊已經很相似的布料,只不過是灰色的,她拎著那塊樣布問店老闆,“我能看下這款面料的色卡嗎?”
面料色卡,是面料商剪下同款面料所有顏色的一小塊布彙整到一張卡紙上,標註好對應的色號,更方便客戶下單。
店老闆正在看報紙,聞聲眼皮一撩,透過老花鏡看了一眼周知意,接著屁股挪都沒挪,睜眼說瞎話,“沒有色卡。”
周知意納悶,追問道,“就這一個顏色?”
店老闆都不再看她了,目光被手裡的報紙緊緊吸引,敷衍的應了一聲,“對。”
周知意心裡不解,從沒聽說哪個面料只做一個顏色,就算是八十年代輕工業還並不發達也不至於,在現代時她見過的那些面料色卡幾乎都能拉開好幾折,光一個粉色都能有四、五種,而這只不過相距三、四十年的時間。
想著這些,周知意又進了旁邊一家布料店。
這家店是一箇中年女老闆,態度比前一家店的老闆好些,在周知意提出看色卡的請求後,雖是有些不情不願,但仍像是哄小孩玩似的,從桌子下的紙箱中翻出對應的色卡,遞給周知意。
周知意仔細的從上看到下,覺得37號這個冰藍色有點像她記憶中的襯衫面料,她抬頭看向女老闆,“能給我張名片嗎?麻煩幫我記下這款面料的貨號和這個色號,如果確定要用的話我會再找過來的。”
女老闆這時彷彿覺得孩子哄到這程度也差不多了,沒必要再浪費一張名片,“不好意思啊,我們店沒有名片。”
她顯然沒把周知意的話當真,面前這個看著絕對沒有二十歲的女孩能下什麼訂單,說不定只是裁個一米布自己做條裙子,不知怎麼打聽到中門市場這邊了。
周知意又是一頭問號的被打發了出來。
接下來她進的每家布料店都大同小異,不是把她當空氣,就是態度敷衍,只有一個盯著孩子做作業的老闆娘看不下去,不顧丈夫冷淡的模樣,對周知意多說了一句,“女仔要是想裁布自己做衣服,不如去南流路那邊的布料店,中門市場這邊都是做大單的,一匹布起賣。”
“我不是要自己做衣服,”周知意解釋道,“我是在一家制衣廠工作,來找接下來要做衣服的面料。”
面對一雙雙寫滿不信的眼睛,周知意只能挫敗的離開。
周知意碰了一鼻子灰走出中門市場,經過一家理髮店時她突然停住腳步,玻璃上倒映出一張年輕的芙蓉面。
也是一張不像是能拿下一整匹布、下訂單的臉。
周知意悠悠的嘆了口氣,沒想到轉崗位的第一天就遇到難題。
好似不管什麼時候都有這樣子的偏見,年輕代表著沒經驗、漂亮意味著不聰明,周知意自嘲的想,她簡直是buff疊滿。
她盯著玻璃上自己的倒影出神的看了一會兒,挫敗的目光漸漸凝實,周知意從自怨自哀中抽身而出,向左挪了下腳步,看著自己的倒影與理髮店裡作展示用的一頂波浪卷假髮重疊。
坐著公交車回到海林製衣廠,周知意披著夜色走進宿舍。
“你吃飯了嗎?”姜玉芝見周知意回來,把包在棉服裡的不鏽鋼飯盒掏出來,“秀敏姐讓我把你的飯帶回來了。”
周知意這時才感受到腹中餓意,感動的抱了下姜玉芝,“謝謝你!也謝謝秀敏姐!”
不適應這種親近的姜玉芝歪了下臉,試圖離周知意遠些,眼皮微微蓋住一半的圓眼,語氣平淡卻十分肯定的說,“你之前是裝的。”
隨即她又想到了什麼,補充了一句,“你學我。”
旁邊下鋪傳來一聲嗤笑聲,方紅梅在幫何萍塗指甲油,剛剛那聲嗤笑顯然是何萍發出的,她看了看自己指尖粉紅的左手,“姜玉芝你還真是遲鈍,居然到現在才看出某人是在裝。”
周知意看向何萍,正色道,“你大可不必把我當作敵人,我從來沒想過要和你爭什麼,你想要的和我想要的完全是不同的東西。就像今後,我在廠裡的時間會越來越少,你不用處處針對我、提防我。”
與其自證,周知意選擇跳出困境,走向更廣闊的天地。
何萍一怔,抬頭看向周知意。
雖說按照身體年齡,何萍比自己大兩歲,但按照靈魂年齡來看,周知意反而比何萍要大三歲,她看著女孩臉上的怔愣,忍不住心軟多說了一句,“你別把目光侷限在這一畝三分地裡,到時你會發現,現在你覺得好的,其實也不過如此。”
何萍本來有些軟化的表情立刻消失,冷哼一聲,又扭過頭去不再看周知意。
“她又要以為你是耍什麼心眼子,以退為進之類的。”姜玉芝低聲道,把飯盒塞給周知意,“你快吃飯吧。”
周知意無奈的點點頭,放下助人情結,尊重個人命運,提點一句已經是她全部的善心了。
吃過飯後周知意就去洗漱,過了一會兒她頂著一頭溼漉漉的頭髮抱著臉盆回來。
拿毛巾將頭髮擦到半乾,周知意便彎腰,將所有的頭髮捋到前面,低著頭開始編麻花辮。
姜玉芝躺在下鋪的床上,疑惑的看著周知意的迷惑行為,“你為什麼在頭髮還溼著的時候編辮子?又為什麼從後面往前編?”
周知意麻利的編到髮尾,拿頭繩紮緊,直起身來將麻花辮盤到頭頂,神神秘秘的說道,“明天你就知道了。”
這話讓無意聽到的何萍、方紅梅和張英都隱隱好奇起來。
第二天一早,周知意從上鋪爬下來,把睡在下面的姜玉芝搖醒,彷彿獻寶般的說,“快醒醒,我要拆開了。”
姜玉芝朦朦朧朧的睜開眼,撐著上半身坐起來,配合的說,“好,我醒了。”
同宿舍的其他女孩也聽到聲響接連醒來。
周知意解開頭繩,將頭髮全部散開,原本的長直髮經過一夜,神奇的變成一頭漂亮蓬鬆捲髮,簡直像是在理髮店用“電熱帽“燙出來的似的。
女孩們紛紛睜圓了眼睛。
周知意卻風風火火的換好衣服,簡單的洗漱過後就要離開,“我要趕緊去中門市場了。”
這種自然形成的捲髮根本維持不了多長時間。
周知意坐著公交車先去了東壩街,在外面街上的小攤位上挑了一副最便宜的大鏡片墨鏡,又迅速乘公交車去了中門市場。
再次站在中門市場的兩條街上,周知意抬手扶了一下臉上的墨鏡,仍帶著弧度的捲髮自然的散在肩膀上,她身上的衣服雖然款式簡潔,普通的白色兩用衫外套、淺灰色長褲,只脖子上一條色彩鮮豔的絲巾點睛般的使她整個人看上去都洋氣了起來。
這條絲巾還是周知意在東壩街打探訊息時斥“巨資”買的,果然有些東西以為沒用,卻總能在某些時候派上用場。
還是昨天的那些布料店,周知意下巴微抬,故作趾高氣揚的走進去。
截然不同的態度,周知意拿到了每一家布料店的名片和麵料小樣,甚至有一家還直接給了她一整版的色卡,讓她拿回去方便比對顏色,沒有一家店裡的人認出周知意就是昨天那個被他們冷漠對待的年輕女孩。
周知意一如昨天那般走出中門市場,心情卻是完全不同,她輕輕的長出一口氣。
呼,果然還是人靠衣裝。
周知意摘掉墨鏡、把脖子上的絲巾解下來,再把一頭長髮利落的紮起,再次跳上駛向聚集了多家制衣廠的方谷的公共汽車。
彷彿打了一場勝仗般,周知意風風火火的走進海林製衣廠的廠房內,此時她的頭髮已經只剩下微微的卷度。她找到姚海林,拿著一手的面料小樣和色卡放到桌上鋪開,迫不及待的說,“老闆你快把那件梵特傑襯衫拿出來,我覺得我應該找到很像的面料了。”
“在我身上呢。”姚海林理所當然的說道,語氣中還帶著些嘚瑟。
周知意動作一頓,抬頭看向姚海林,這才注意到姚海林身上穿著那件襯衫。
好好好,你自己穿近一千的原版衣服,卻生產仿版售賣是吧?
周知意心裡一陣無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