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變得緩慢,無法衡量。

李暄漸漸沒了力氣,手機從指間滑落,咣噹一聲掉在地上。

驚響,李暄先回過神,他猛地推開蘇幸川,不顧眼尾和唇瓣的溼潤,也不顧蘇幸川下意識的挽留,他倉皇失措地拿起手機,跑到門口,換上鞋就衝了出去。

留蘇幸川一個人在客廳裡。

門還開著,被樓道里的風吹動,懷裡的香味和暖意一點一點消散。

像是一場夢。

旁邊的櫥櫃上放著一個小貓工藝擺件,蘇幸川餘光瞥見,拿起來砸向地面,四分五裂。

蘇幸川閉上眼睛。

他倚在牆邊,激情像煙花一樣綻放後,只剩下一尾餘煙,蘇幸川第一次覺得自己像個笑話,被甩就算了,還覥著臉離間別人的感情。

瘋了,他大概是瘋了。

也可能是太寂寞。

他真的,太想念李暄了。

七年前第一次遇到李暄的時候,他還不知道,李暄會在他的生命裡烙下多深的印記。

.

七年前。

蘇幸川看著李暄離開籃球場,朋友走過來,問他:“看什麼呢?”

李暄已經消失在蘇幸川的視野範圍,蘇幸川只記得他的名字。

還有那雙漂亮的眼睛。

小貓似的,內窄外寬,眼尾微微上挑,

見蘇幸川怔怔地望著場外,於清瀾錘了一下他的肩膀,“你怎麼了?”

蘇幸川匆忙收回目光,答非所問地說:“醫學院的,昨天剛認識。”

於清瀾覺得蘇幸川好奇怪。

“你剛剛說什麼?”蘇幸川半天才反應過來,接上話題:“吃燒烤?可以啊。”

蘇幸川以為他和李暄的交集到此為止。

結果當天晚上,他就在後街遇到了李暄。

他和一幫朋友從龍蝦館出來,今天外面風大,露天座位只有零零散散幾個客人,蘇幸川隨意掃了一眼,就看到穿著一身淺藍色運動套裝的李暄,背對著他們,坐在一張塑膠椅上。

他垂著右手,用左手吃飯。

蘇幸川一眼就認出他。

念著相逢兩次的緣分,蘇幸川猶豫片刻,還是轉身和朋友交代了兩句,然後獨自朝著李暄走過去,李暄像是聽到了他的腳步聲,猝然抬頭,蘇幸川停在原地。

李暄嘴邊都是醬汁,像一隻小花貓。

他又用那雙小貓似的眼睛,眨巴眨巴,無辜地望向蘇幸川。

蘇幸川:“你怎麼在這裡?”

李暄不回答,低頭繼續吃,他點了一份油汪汪的炒麵,左手拿著筷子,因為不熟練,他每夾一次面,就要往自己的臉上甩一次。

蘇幸川嘆了口氣,拉開李暄身邊的椅子,坐下來,說:“要我幫你嗎?”

李暄二話沒說,立即把盤子推到蘇幸川面前,蘇幸川:“……你是不是就在等我啊?”

“是。”李暄倒是坦誠。

他舉起自己被紗布包紮得像只小豬蹄的手,用眼神表示:我沒辦法吃飯了。

“手都這樣了,還吃炒麵,你就不能吃份炒飯嗎?”蘇幸川接過李暄的筷子,又去跟老闆要了一隻勺子,他把面夾起來放在勺子裡,然後送到李暄嘴邊。

第一次遞的時候,他未經思考。

等撞上李暄的嘴唇,心才猛地一頓,好像有點太親密了,李暄再怎麼漂亮也是一個男孩,而且是一個二十歲的男孩,他——

還沒等他想明白,李暄已經張開嘴,一口吃掉了勺子裡的炒麵。

他倒是享受。

“我想,我們才見過兩次面吧。”

李暄點了點頭,“我想吃火腿腸。”

“……”蘇幸川任勞任怨,夾了一塊火腿腸送到李暄嘴裡。

李暄看起來心情很好,修長的腿從淺藍色的運動短褲裡露出來,晃來晃去。

“你怎麼在這兒等我?你到底想幹什麼?”蘇幸川心生疑竇。

李暄又舉起他的小豬蹄。

“受傷了。”

“又不是我弄傷的,你去找那幾個小混混。”

“是你弄傷的,”李暄小聲說:“是你把我拉到你身後,我才碰到那塊玻璃的。”

“這倒成了我的錯了?那天晚上如果不是我,別說你這隻豬蹄了,你的臉都要被他們打成豬頭!”蘇幸川氣不打一處來,忍不住說:“太沒良心了吧,還把責任推到我身上,我跟你講清楚,我是拔刀相助見義勇為,不收你錦旗就算好的了,至於你手上的傷,我不負責。”

蘇幸川迅速和李暄劃清界限。

李暄動了動嘴唇,想說什麼又沒說。

蘇幸川準備離開,李暄一副委屈的樣子,慢吞吞地拿回自己的盤子,笨拙地用左手握住筷子,吃麵吃得亂七八糟。

蘇幸川又一次被他拿捏。

他重新坐下來,奪走李暄的筷子。

“行了行了,餵你吃完這碗麵我們就兩清。”

李暄的小腿重新晃了起來。

蘇幸川一邊喂他一邊問:“你剛剛想說什麼?”

蘇幸川猜他想說謝謝。

畢竟那天晚上的蘇幸川確實英勇,不是誰都敢不顧危險衝進黑漆漆的巷子,嚇退一幫混混,救下一個素未謀面的人,這簡直是可以作為學校頭版新聞的程度,說不定還能加學分。

再說,李暄到現在還沒向他表示感謝呢。

他等著李暄說謝謝。

可是李暄說:“我想吃青菜,我不喜歡吃雞蛋,不要給我夾雞蛋了。”

“……”蘇幸川心想:我上輩子欠他的?

李暄吃到青菜,突然開心地笑了。

這是蘇幸川第一次見他笑。

眉眼彎彎的,像小月牙,不過是清冷冷的小月牙,因為李暄的笑容一縱而逝。

蘇幸川當時心裡只有一個想法:他到底是什麼味道?甜的還是鹹的?

“蘇幸川,”李暄突然說:“我知道你的名字了,我問了好幾個人。”

蘇幸川一愣,不明所以。

“謝謝你救了我,我已經讓我爸爸跟老師還有校領導說過了,會給你表彰的,你想要錦旗嗎?我明天去買一個送給你。”

“啊?”

陡然聽到李暄說一長串話,蘇幸川還有點不適應,特別是李暄軟綿綿的語氣配上他那張冷冰冰的臉,衝突感異常強烈。

“不是,什麼錦旗?我開玩笑的,”蘇幸川反應過來之後,連忙擺手:“開玩笑的。”

“這樣就可以了嗎?”李暄若有所思:“那我以後可以和你一起吃飯嗎?”

李暄突然直勾勾地盯著蘇幸川,他的眼睛原本算不上圓杏仁,但是他微微低頭,又眼巴巴地望向蘇幸川的時候,眼睛就顯得格外的圓、格外的無辜、格外的可愛。

蘇幸川的一聲“好”已經到嘴邊了,又被理智攔住。

他蹙眉問:“什麼叫一起吃飯?”

“就是一起吃飯。”

李暄又張開嘴,“我想吃火腿腸。”

蘇幸川的嘴角突然抽了抽,“……你說的一起吃飯,不會就是我餵你吃飯吧?”

兩天後。

北校區二號食堂。

蘇幸川冷眼望向李暄,“有完沒完?天天舉著你那隻小豬蹄,賣慘給誰看?”

蘇幸川一邊說著,一邊把勺子遞到李暄嘴邊,李暄張開嘴,嚐了一大口吸滿番茄牛腩湯汁的米飯。他很滿意,於是慢慢放下自己的右手,兩條腿又開始交替晃了起來。

他今天穿了一件帶卡通塗鴉的白色T恤,加上一件黑色短褲,還有一雙蘇幸川目測如果是正品,絕不低於五千塊的球鞋。

蘇幸川終於弄清楚這個小無賴的身份。

聽說他家裡很有錢,身上隨隨便便一件衣服都不低於四位數,放假時有專門的司機來接他回家,之所以不去國外讀書,是因為他性格內向,不能離父母太遠。

聽認識他的同學說:他這個人超級難搞,雖然沒什麼少爺脾氣,上課不遲到,作業按時交,但他就像聽不懂別人說話一樣,他有一套自己的行事邏輯,根本不管其他人。

蘇幸川一開始還覺得誇張。

相處兩天下來,他只想說:形容很精準。

“食堂的番茄牛腩不好吃,有一股番茄醬的味道。”李暄說。

“那你想吃什麼?米其林?”

李暄垂眸,“我沒有這樣說。”

意識到自己的語氣太沖,蘇幸川清了清嗓子,主動問:“你的手好些了嗎?”

李暄又搖頭。

“你就這麼賴上我了?”

李暄點頭。

蘇幸川簡直無語,“為什麼是我?因為我救了你?你這純純是恩將仇報!”

李暄的視線慢慢下移,從蘇幸川的臉轉移到肚子,他問:“你今天不打籃球嗎?”

蘇幸川沒好氣地說:“關你什麼事?”

李暄一怔,表情立即變得可憐。

腿也不晃了,並在一起。

“好好好,我打打打。”

蘇幸川把勺子遞到他嘴邊,生無可戀道:“少爺,你快吃吧,我都要餓死了。”

下午兩個人都沒課。

李暄就在籃球場邊看蘇幸川打球。

朋友朝場外抬了抬下巴,打趣道:“魅力不小,來看你打球的人都從女孩變成男孩了。”

蘇幸川回頭看了李暄一眼。

李暄正在擺弄身邊的飲料瓶。

他買了一堆飲料,有能量飲料也有汽水,他先是把飲料排成一個方形隊伍,然後又把可樂和維他命水放在最外面,玩得不亦樂乎。

蘇幸川不懂他每天都在想什麼。

“打球打球。”蘇幸川催促道。

上半場以蘇幸川的一記三分球作為完美收尾,蘇幸川撩起球衣下襬,剛準備扇風,就看到李暄的眼神,直勾勾地投射過來。

蘇幸川微眯起眼,迅速放下衣襬,遮住了他沾了汗水的腹肌。

李暄撅起嘴。

“……”蘇幸川琢磨出一絲不對勁。

他朝李暄走過去,李暄立即起身,伸出兩隻手隆重地指向右側,向他展示他掏空旁邊的自動販賣機而搭建起來的飲料小賣部。

“有沒有你喜歡喝的?”

李暄滿眼期待。

蘇幸川不想順著他,偏說:“抱歉,我只喝礦泉水。”

李暄有一瞬的失望。

蘇幸川和朋友要了一瓶水,擰開喝了兩大口,仰頭喝水時他一直告誡自己:不要心軟,不要被這個莫名其妙的小少爺拿捏,你都不知道他心裡打什麼主意,就這樣冷著他,不理他,和他劃清界限,千萬千萬不要心軟。

但是一低頭,看到悶悶不樂的李暄,蘇幸川脫口而出:“我要那瓶維他命水。”

李暄立即彎起嘴角。

他把維他命水遞給蘇幸川。

剩下的飲料全都浪費了,蘇幸川徵詢李暄的意見之後,便以李暄的名義分給球場上的同學,李暄並不理會蘇幸川的好意,別人跟他說謝謝的時候他也不怎麼回應,只盯著蘇幸川。

蘇幸川坐到他身邊,李暄問:“很熱嗎?你可以把球衣撩起來扇風。”

“……你還能再生硬一點嗎?”

李暄歪著頭,眼神無辜。

“喜歡腹肌就去練,老看別人的算什麼?”蘇幸川突然來了興趣,把手伸向李暄的肚子,壞笑著問:“你有嗎?”

李暄呆住,蘇幸川在他的肚子上拍了拍。

平坦,但軟綿綿的。

蘇幸川笑了一聲,李暄耳尖通紅,他倏然起身,把準備了很久的一包溼紙巾扔到蘇幸川懷裡,然後頭也不回地走了。

“脾氣不小。”蘇幸川說。

蘇幸川以為李暄起碼要好幾天不肯搭理他,結果第二天他就和李暄在圖書館碰到了。

李暄在他對面坐下,用左手拿出書包裡的膝上型電腦和書。

醫學書籍的厚度看起來很驚人,但李暄熟練地翻開到三分之二的位置,認真地看起來。

李暄學習時的認真讓蘇幸川對他有些改觀,蘇幸川已經看不進自己的書了,他逐漸走神,漫無目的地想:小少爺明明可以靠臉吃飯,也可以靠爹吃飯,但偏偏要學醫濟世救人,很了不起。只是按照小少爺這個脾氣性格,將來醫患關係得出大問題啊。

正想著,肩膀被人拍了一下。

是於清瀾。

於清瀾俯身在他耳邊說:“晚上社團週年活動別忘了,早點過去幫著吹氣球佈置場地。”

蘇幸川還真忘了。

這兩天他被李暄纏著,連一門專業課作業都忘了做,更別談社團週年活動。

他點了點頭,低聲說:“好,我知道了。”

於清瀾回頭看了一眼李暄,然後就離開了自習室。

蘇幸川沒注意到李暄愈發陰沉的臉色,他搞完自己的作業,看了眼時間就準備離開。

收拾書包時才想起李暄。

他動作微頓,偷偷瞧李暄。

正好被李暄抓住,李暄瞪他。

蘇幸川略有些尷尬,掏出手機給李暄發訊息:[今晚辯論社活動,我先走了。]

貓貓頭:[不準。]

蘇幸川:[為什麼不準?]

貓貓頭:[就是不準。]

蘇幸川:[我不接受沒有理由的命令。]

貓貓頭:[我討厭你。]

這話彷彿有語音版本,蘇幸川已經能想象出李暄怎麼氣鼓鼓地說出這幾個字。

蘇幸川輕笑了一聲,不回覆了,他收起手機,把最後一本書塞進揹包,然後離開。

到底還是有點擔心,他在門口轉彎處停了下來,藏在廊柱後面往自習室裡看。李暄還在翻書,看起來沒受影響,他鬆了口氣。

夏日校園風景最好,林蔭道上一地碎金。

樹葉簌簌響動。

蘇幸川迎著風往辯論社走。

他時不時回頭,確認李暄沒跟在他後面。

雖然可以擺脫那隻小跟屁蟲,但是蘇幸川忽然覺得哪裡不太得勁,好像缺了點什麼。

也說不清道不明。

到了社團,他一進去就成為焦點,大家圍著他攀談,他幾句話逗得大家鬨笑。

蘇幸川看著一團亂的佈置現場,直接開始分工:“一個人吹氣球,兩個人拉綵帶,男生都來搬桌子,再來一個人把投影儀調好,快,爭取二十分鐘內搞完。”

蘇幸川很容易成為一群人裡的主心骨。

從小到大都是如此。

他也因此容易受到女孩們的青睞,就在剛剛,他的手機收到一條好友申請。

是剛進社團的學妹。

蘇幸川猶豫了一下,決定裝作沒看見。

倒不是他排斥女生,只是之前有過加了好友之後被頻繁打擾的先例,他還是儘可能避免這種事再次發生。

於清瀾走到他身邊,耳語道:“是不是收到學妹的好友申請了?”

“你怎麼知道?”

“她問我的,想知道你有沒有女朋友。”

於清瀾指了一下教室右邊,“就那個學妹,長得很漂亮啊,我好喜歡她的髮型。”

蘇幸川看過去,點頭,“挺漂亮的。”

“這都不行?你眼光也太挑了吧。”

蘇幸川笑了笑,“我沒挑。”

“那為什麼不行?”

“眼緣吧,好像沒遇到閤眼緣的。”

話音剛落,教室門口出現熟悉的身影,蘇幸川下意識走了過去,果然是李暄。

李暄左手握著一支筆,煞有其事地說:“你把筆落在圖書館了。”

欲蓋彌彰,蘇幸川也不拆穿他。

蘇幸川倚著門框,“今晚我不陪你吃飯了,自己去食堂吃吧,點一份粥,吃著方便。”

李暄又舉起自己的小豬蹄。

“不許賣慘。”

李暄扭頭就走,背影都氣鼓鼓的。

蘇幸川看著發笑。

“這就是閤眼緣?”於清瀾的聲音突然從身後傳來,把蘇幸川嚇得一哆嗦。

他回身問:“什麼?”

於清瀾望向走廊盡頭的李暄,然後問蘇幸川:“你是裝的還是真的?”

“你在說什麼?”蘇幸川不解。

“你看不出來他是gay?”

蘇幸川心頭一凜,“怎麼可能?”

於清瀾搖搖頭,“我得通知一下學妹,讓她早點死心,不要在深櫃身上浪費時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