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扶琉抱著的楠木盒子差點脫手扔地上,想想不對,又趕緊撈起來,好好地擱石桌上,“秦隴別往門外奔!兩邊院子都大,走門去魏家後院來不及。”

“素秋,幫我找梯子,最高的兩截梯。”

她疾步往圍牆邊走,邊走邊招呼,“素秋,秦隴,你們兩個跟過來,翻牆。”

——

家裡木梯子是常備著的。木料厚實穩固的兩截梯,把上頭那截梯子拉出來,搭在八尺高的圍牆上,兩家圍牆只隔了一尺半,秦隴蹭地直接翻過去。

麻利地跳進隔壁魏家,秦隴四處找石凳子接人。才把石凳子搬去牆下,身側響起一陣細微響動,似有清風拂過。

他一回頭,赫然發現——葉扶琉已經拍著裙襬灰塵,人好好地站在魏家後院裡了。

秦隴吃驚地抬頭看院牆。

魏家的院牆比葉家這邊還高點,足有八尺半。

“快走啊。”葉扶琉往木樓方向走出兩步,見秦隴原地不動,回頭催促道。

秦隴:“……”主家,你一個做布帛生意的小娘子,為何翻牆悄無聲,落地如清風?

素秋踩著長梯越過院牆,一手握著裙襬,另一隻手艱難維持平衡,在牆瓦上進退不得,顫聲喊人,“大管事,勞煩再拿個石凳子。”

“秦隴,你領著素秋過來。我先去樓上看看。”葉扶琉加快腳步進了木樓。

兩層的木閣樓,在江南庭院裡常見,多用於藏書用途。木樓顯然建成不少年頭了,多處清漆剝落,露出下面的木紋。進門高處掛著一張年代久遠的黑底大匾額,上面書寫了筆力蒼勁的三個字:

俯仰樓。

葉扶琉進樓的腳步一頓,稀罕地盯了眼門口清漆剝落的兩根大木柱。

見識了。這麼粗的兩根金絲大楠木做門面。

魏家祖上夠有錢的。

樓上還有個搖晃不穩、隨時會墜樓的病人,她收回視線,蹬蹬蹬沿著木梯上了二樓。“魏郎君!你可還好?扶住欄杆!”

人還在原處。

閉目忍著暈眩,始終扶著欄杆不放。發力的手指幾乎扣裂了欄杆上的木漆。

葉扶琉幾步走近欄杆邊,扶住了魏郎君的手肘,牽引他往木樓裡走。

短短四五步距離,魏郎君閉著眼,肩頭細微搖晃,人幾度要往邊上倒。葉扶琉頭疼地盯著身邊的人。

人雖然瘦得厲害,長手長腳的大骨架還在。這麼高大一個郎君咕咚砸下來,自己六尺出頭的小身板,是硬扛呢,還是硬扛呢……

人卻始終沒有倒下。耳側傳來的呼吸輕淺而短促,竭力維持平衡。葉扶琉扶著魏郎君的手肘,兩人安然無事地走出四五步,木樓裡擺放的交椅就在前方了。

“坐。”她鬆開了攙扶的手。

魏郎君閉著眼,伸手往前摸索。摸索的方向歪了,手摸了個空,人站在原地不動。葉扶琉嘆了口氣,握著他的手指,在半空裡轉了個方向,修長指尖碰觸到了椅背。

魏郎君摸清楚椅背輪廓,緩緩轉了個方向,撩袍坐下去。

“有勞。”他啞聲道謝。

人既然安坐在椅子上,葉扶琉的一顆心也就安穩落了回去。

“人好好的。”她走近欄杆邊,先往樓下揚聲招呼,“你們不必著急,慢些上來。”

主人在家的時候,鄰居直接闖了門,說起來多少還是有些突兀。葉扶琉當面打了聲招呼,“魏郎君不要誤會,你家魏大出門尋郎中去了,叮囑我們看顧於你。剛才木樓這邊突然出了事,事急從權,我帶著大管事和素秋過來,莫要見怪。”

魏郎君點了下頭。

“我無事。”

語速比剛才更慢了,他閉目思忖片刻,“葉小娘子來得快。可是翻牆過來的?”

葉扶琉彎了彎眼,沒承認,也沒否認。

“魏郎君為何閉著眼睛?可是眼睛睜開就會暈眩?”她反問一句。

座椅裡的郎君不應。

青筋浮起的瘦削的手,平穩地搭在木椅上。

“有勞。我坐一坐便好。回去罷。”

葉扶琉想了想,“行,你好好休息。有事隔著牆喊一聲即可。”

腳步聲輕快地遠去了。

年代久遠的木樓裡迴盪著踩動木梯的響聲。

魏郎君無聲吐出一口氣。鬆鬆搭在木椅扶手上的手指蜷起片刻,捂住腹部往下的胃的部位,發力按了按。

那裡自從昨夜喝了兩杯酒就痙攣不止,起先只是疼痛,疼到早上,卻又突然引發暈眩。無法睜眼,一睜眼視野裡所有的東西都顛倒旋轉,噁心欲嘔,腸胃裡卻又吐不出什麼。勉強在椅子上坐穩,人再也站不起身。

周圍無人,他倒也不急著起身,只閉目安靜坐著。

隔壁的葉小娘子是世間少見的型別。

天生狡黠,嘴裡無一句實話。

若是個徹頭徹尾的騙子倒也罷了,偏又待人熱絡。還不是那種敷衍的假熱絡,居然是事事掛心的真熱絡。這才認識多久?魏大出門便把他託付給葉家了。

得了魏大一句託付,她居然當真領著葉家丁口翻牆過來救人。

翻牆過來,真是為了救人?或許是來檢視魏宅裡有無值錢物件罷。

他閉著眼,莫名覺得有些好笑。好笑裡又帶著荒謬。

額頭的冷汗緩慢滲出一層,下一刻,更荒謬的事發生了。

“我就猜到你胃疼得站不住。”

葉扶琉從樓梯口探出腦袋,笑吟吟掃過一圈。江南口音糯,就連開口罵人的時候,聲音還是溫軟和氣,不疾不徐的。

“當面不認,還裝出雲淡風輕的樣子,口口聲聲“我無事”,什麼毛病這是?好好的人,死鴨子嘴硬什麼呢。”

魏郎君:“……”按住胃部的手緩緩挪開。深黑眸子睜開,盯了前方背影一眼。

葉扶琉已經蹬蹬蹬下了樓。

邊走邊揚聲招呼,“素秋,上來替我看著人。我回去把灶臺留的那碗羊湯榾柮兒端過來。”

“欸,好!”

“秦隴,別急著上樓。幫我去內室找件魏郎君的衣裳,他身上的袍子都被冷汗浸溼透了。”

“好。”秦隴上木梯上到半截,轉身出樓。

魏家他不熟,正站在後院裡左顧右盼,尋摸魏家主人的衣裳放在何處,無意中一回頭,又驚見葉扶琉踩著石凳輕輕巧巧地翻上了牆頭,纖薄背影坐在青瓦上,提著裙角一個輕盈轉身,人消失在葉家的圍牆後面。

秦隴:“……”主家,來的時候情急翻牆也就罷了,回去拿朝食又不著急,你翻牆作甚!

第10章

魏郎君的外袍已被冷汗浸溼了一塊,冷冰冰黏在背上。

秦隴尋來衣袍,素秋也四處尋到一套茶具,沏好溫茶送過來。

“我家娘子去拿朝食了。今早準備的朝食還是昨天的榾柮兒,用了昨晚燉羊的半鍋羊湯,滋味比雞湯更為鮮美。”

素秋輕聲嘆息,“病中難熬,就算勉強自己,也要多用一些為好。昨晚燉羊肉,娘子特意吩咐不要細切,整隻羊腿送過來,也是指望著郎君多用兩口。我家娘子的原話說,羊肉性溫滋補,多用點對身體有好處……”

魏郎君安安靜靜地坐在椅子裡,從頭到尾一個字未開口,整個人彷彿暗處淺淡的影子,隨時都能隨風而去。

幾句勸說的功夫,樓下便響起了上木梯的腳步聲。

秦隴沒多想,攏著換下的舊衣回頭招呼,“主家來得好快。衣裳給魏郎君換好了。”

葉扶琉捧著熱騰騰的一碗羊湯榾柮兒上樓,腳步輕盈地走近木椅邊,把碗放在几案上,“哎?魏郎君感覺好些了?”

魏郎君不知何時已經睜開眼,目光從木樓外光亮處收回來,在面前盈盈笑意的臉上轉了個圈,視線低垂,落在熱騰騰的榾柮兒湯碗上。

不做聲地一頷首,瓷匙舀起一個榾柮兒。

葉扶琉不錯眼地瞧著,心裡默數,一,二,三……

用了五口,果然停匙。

葉扶琉和素秋對視了一眼。

大清早地折騰了一場,吃五口就放筷的毛病還在。有病得治啊。

“當真不能再吃用了?再多吃一口會怎麼樣?吃到第六口,是會吐出來?還是撐到胃疼?”葉扶琉問起各種可能,魏郎君始終不答。

她從來不是輕易罷休的性子,想了想,圈起兩根纖長手指,小心地比劃了個極小的圈,“如果是這麼小的一小口呢?”

魏郎君的目光落在纖纖手指比劃的圓圈上。

少女的狡黠小心思一覽無遺。

只需他應一句,她必然回以十句,從他嘴裡一點點地套話。

和人自來熟稔的小娘子,乖巧外表下暗藏刁鑽。剛才她那幾句罵得暢快,毫無顧忌……他多久沒被人當面罵過了?

昨晚烹煮的燉羊肉原封未動,今天又若無其事送了朝食過來。試探他的病症?

不。不是試探。

說來可笑。五口鎮兩百來戶人家,人人都可能是派來的監視暗哨,只有隔壁這位肆無忌憚的偷家小娘子不可能是暗哨。

魏郎君的瞳色比尋常人深,凝視時便顯得專注。

葉扶琉瑩白的指尖不動,比劃著一小口的姿勢,耐心等候回答,心裡暗想,魏郎君人太瘦,眼睛倒是生得挺好看的……

“病重沉痾之人,不值得葉小娘子花費精力。”魏郎君蒼白的唇彎起一個細微的弧度。弧度太淺,笑意不達眼底,很快便消失了。

“萍水相逢的兩戶鄰居,本無交情,何必費心照應。葉小娘子怕我會做什麼不利之事?”他淡淡道,“將死之人,看破紅塵,無意事事追問根底。以後粥飯不必再送。”

對於魏郎君來說,話已經說得足夠清楚,足夠震懾。話鋒軟中帶硬,關鍵詞是“你怕什麼”,“看破紅塵”,“無意追問你根底”。

然而,言者有心,聽者無意。葉扶琉的關注點,明顯跑偏了……

葉扶琉開始四處找椅子,意圖坐下說話。找了半天,木樓居然只有一把交椅,被此間主人坐著。她不甚在意地把矮茶几扒拉過來,在魏郎君對面坐下。

張口便道:“好長的一句話,原來你會說長句的啊。正巧我也喜歡說長句。來來來,今天機會難得,我們當面把話說清楚了。”

魏郎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