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無夢。

這是好的。

有時候美夢意味著需要提高警惕:即將有壞事發生。

至於噩夢,噩夢是常態。因此穿梭在昏昏夜幕裡無味的黑甜夢,才顯得更加珍貴。

布魯斯醒了過來。

布魯斯第十四次醒了過來。

他不是不知道阿爾弗雷德扣門來臥房裡叫他,他只是不想起床。闊佬在他的闊佬快樂床上舒展身體,床單亂七八糟纏著男人訓練有素的軀體,類似古希臘英雄肩上裹纏的棉麻。他早先把臉埋進了枕頭裡,因此一頭黑髮亂糟糟地翹著。他翻滾了一圈,躺平,伸出一隻手臂搭在額頭上,含糊不清地嘟囔說:“阿爾弗雷德。”

阿爾弗雷德第十五次的時候沒有來。

這意味著有事情發生了。

布魯斯抹了把臉,撐著上半身起了床。英雄的棉麻從那軀體上自然垂落,男人彎腰從椅背上拎起晨袍,束了腰帶走進盥洗室。他赤著腳,上了年紀的老木頭踩起來並不帶刺,而潑到臉上的冷水使人清醒。布魯斯抬頭看了看鏡中的自己,拿手背抹掉了鏡面上濺到的水珠,又開啟抽屜,嶄新的鬚後水安靜等待著它的使用者。

一切完成後布魯斯開啟衣櫃的門,一般來說阿爾弗雷德會把他當天用到的全幅行頭整整齊齊擺在櫃子裡,完美地考慮到西裝的布料、紋理和品味,應當搭配領帶還是領結,以及胸前的口袋巾、裝飾用的袖釦、手錶、領帶夾,當然還有配套的襪子。

但是本應當放置今天衣服的位置,空空如也。

布魯斯對著衣櫃挑眉,阿爾弗雷德是絕不會犯下這種低階錯誤的。哪怕有敵人入侵韋恩宅院,這位驕傲的英國管家也不會放棄自己的職責,他幾乎可以想象到阿爾弗雷德一手端著獵槍、一手提著掃帚,以一口純正的英國口音說“垃圾不應該出現在韋恩莊園”時的模樣。

布魯斯被自己的想象逗樂了。他轉而去撈了套睡衣穿上,為避免被嘮叨也穿上了拖鞋。好,現在他全副武裝了,布魯斯帶著些隱蔽的期待想:就讓他來會會擾亂了阿爾弗雷德日常行程的來訪者。

他順著漫長的走廊往下走。有時候布魯斯也會感到這棟古老的莊園在吸收他的足音。他們人太少了,他和阿爾弗雷德兩個人,有時話語剛剛發出聲音便被這棟老宅所吞沒,慢慢的宅院和它背後的故事變得使人心悸。偶爾布魯斯和阿爾弗雷德會避開在宅院裡的活動,他們誰都不會說出口,但是都知道對方未嘗出口的默契:讓我們去蝙蝠洞躲避一會。

只除了他們生命裡的一些時候。那段不那麼連續的時光裡,這棟老宅充滿了孩子的歡笑,清脆稚嫩的童聲打碎了韋恩莊園陳舊昏黃的舊日時光,讓凝滯的時鐘重新開始往前走。他和阿爾弗雷德對此充滿感激。

而現在孩子們長大了。他們一個個從鳥巢裡飛了出去,布魯斯從來沒有說過,但他曾作出同阿爾弗雷德一樣的祈禱:

讓這些孩子飛得遠遠的。他也不過是一介凡人,理應擁有自私的權利。布魯斯想他的孩子們成為一個普通人。

飛吧,飛吧。羅賓,我的小鳥。

僅僅回憶起孩子們便讓他的臉上浮現出微笑,充足的睡眠則抵消了恐懼毒氣最後聊勝於無的影響。布魯斯停下腳步,倚著二樓欄杆朝下望,溫和地打招呼:“迪克。”

廚房門口一個青年聞言回頭。他那頭黑髮仔細梳理過了,而一雙藍眼睛看見來人便立刻亮了起來。“布魯斯!”迪克開心地喊道,他立即把手裡的烤箱托盤放在桌上,勇敢無視了阿爾弗雷德揚起的眉梢,輕盈地躍起,抓著欄杆翻了個炫耀的後空翻:“布魯斯——看到你真好。”

布魯斯意識到自己無法不在這樣赤誠的熱情中給出回應,他笑著擁抱了自己的長子,“我也是,”布魯斯說,“看到你這麼精神,我就放下心來了。”

迪克咧嘴一笑,拿肩膀撞了撞他養父的胸口。

兩個人親暱地並肩下了樓。阿爾弗雷德拿著烤盤轉回了廚房,整座宅院都蒸騰著麵粉混合黃油的香氣,完全覆蓋了昨日的安靜與孤獨。布魯斯忍不住心想,或許阿爾弗雷德在把資訊傳送到公共頻道前就想到了這一點,或許他自己也只是預設了這一點。他是共犯,是引誘者,啊,他真是個不夠坦率的父親。

這種懺悔的心情在長子迴歸後像是陽光下的薄雪,很快消弭於無形。布魯斯在自己的座位坐下,但迪克完全無視了韋恩家族的用餐規範,他拖著主座右手邊第一個椅子,親切地湊到布魯斯身邊挨著坐下了。布魯斯品味著自己心底滾過的溫情,決定無視托馬斯和瑪莎的教導,他什麼指責的話也沒說,決定不要讓任何掃興的事情打擾此時此刻。

阿爾弗雷德同樣什麼也沒說。他託著餐盤走到兩人身前放下了,聲音裡帶著明顯的快樂:“剛出烤箱的鬆餅,布魯斯老爺,迪克少爺。還有清早從農場送來的新鮮藍莓,加上培根煎蛋與三文魚,我相信這是一頓令人心生愉快的早餐,”阿爾弗雷德又清了清嗓子,“為了嘉獎您今早自己起了床,這裡還有您的那份蔬菜汁,布魯斯老爺。”

布魯斯勇敢地用眼神和英國老管家抗議,然後不出意料地失敗了——因為迪克靠在他身上大笑,笑得差點滾到桌子下面去。“你可沒幫到什麼忙,迪克,”布魯斯咕噥道,一邊屏住呼吸把自己的蔬菜汁一飲而下。

“哦得了吧,布魯斯,你明明自己也在笑,”迪克快活地指出這一點。他像任何一個離開家工作後好不容易回來的年輕人,大口把早飯嚥進肚子裡吃得很香,並且非常清楚地知道家裡沒人會笑話這一點,“天吶阿爾弗雷德,”迪克一邊往下嚥一邊亂七八糟地說:“我真的想死你做的每頓飯了,你知不知道我們警局的早飯是什麼?”

布魯斯溫和地看著他:“迪克,你在布魯德海文怎麼樣?”

“——哦,”迪克眨了眨眼,飛快地轉了下眼球:“就是——那麼回事,布魯斯,你知道的,警局的工作很安全,我總是到了點就下班,而且我的同事都特別喜歡我。”

這個年輕人明顯話多了起來,嘰嘰喳喳地介紹起布魯德海文的街道、建築、港口,並且邀請布魯斯去住一段時間散散心,呃,雖然最好等一段時間,嗯,等一段時間最好。“布魯德海文有義警在維持安全了,也許你聽說過?叫做‘夜翼’。”迪克笑容滿面而小心翼翼地說,同時謹慎窺探著布魯斯的神色:“那也會變成一個更好的城市,你相信我,布魯斯。——不過不說這個了,我怎麼聽說你昨天又被綁架了?”

“……”布魯斯微笑:“我記得董事會沒人幫我報警,你從哪裡知道的這個訊息,迪克?”

迪克笑容不變:“是便士一說的。他是蝙蝠俠的助手,你不用管這個,只是,布魯斯,”年輕人的臉色隱隱沉了下來:“蝙蝠俠怎麼沒去救你呢?超人又是怎麼回事?”

布魯斯臉上完美的假笑出現了裂紋:“……”

是的,這裡出現了一個悖論。

對於蝙蝠洞裡飛出的小鳥們來說,知道蝙蝠俠的真實身份並不是難事。

——問題是,這樣一來,到底要怎樣磕蝙布cp呢?

一切源頭轉最初的羅賓,黃金男孩,理查德·格雷森。

在剛剛收養迪克的時候,正是哥譚市民創作蝙布cp的第一個高峰期。

出於掩飾真實身份和維護身邊人安全等等諸多原因的考慮,蝙蝠俠半推半就的放任了這股離譜的潮流。

當然他很快就後悔了。

那是個原本很普通的晚上,蝙蝠俠和他的助手便士一分身乏術,空蕩蕩的韋恩大宅裡一個男孩哭累了醒來,逐漸憑自己的聰慧發現了蝙蝠洞的蛛絲馬跡。

得知這個訊息之後蝙蝠俠在心底反省了自己的安保措施,但他無法假裝自己對這件事毫無期待:是的,或許這個世界上還能多出一個理智又清醒的人。

於是黑暗騎士出現在韋恩莊園。他披著夜色和數十磅的戰術盔甲,走起路來卻毫無半點生息。他看起來簡直不像個活的人,他是固化的恐懼,是森冷的威嚴和戒律。

男孩呆愣愣的張嘴看他,像是被嚇到了。蝙蝠俠思考了一下,摘下了自己的面罩。

“你是第一個知道真相的人,理查德·格雷森。”蝙蝠俠平靜地說。

“什,什麼,”男孩磕磕巴巴地重複,“我的老天,我是不是看見布魯斯在穿蝙蝠俠的衣服?”

“?”蝙蝠俠對這個對話的走向開始產生不太妙的預感。“我就是布魯斯·韋恩。”他再次嘗試道。

然後他看見男孩的臉一下子變得慘白,那孩子甚至向後退了一步,堪稱絕望地左右張望,似乎在找逃跑的方向。

為了維護孩子的心理健康,蝙蝠俠沉默地留在原地,但他真的很想知道這孩子的腦袋瓜裡都是些什麼鬼東西:“你在想什麼。”蝙蝠俠問。

“你到了晚上會變身嗎?”

“我不是吸血鬼。”

“布魯斯知道你都做了些什麼嗎?”

“他完全——”蝙蝠俠說出口之後立刻意識到不對,當場改口:“——我完全知情。”

但是迪克瞪著大眼睛看他,絲毫不為所動。

尷尬的沉默了片刻之後,男孩又小心翼翼地問:“所以你為什麼要恨布魯斯?”

蝙蝠俠開始憎恨自己的第一個謊話了……不,雖然那是真話,由真話花粉為此作證。“我沒有恨他,”蝙蝠俠為自己辯解,並發現自己開始試圖拿謊言解釋最初的真話:“我就是布魯斯,我怎麼會恨我自己?”

他只是恨自己做的不夠多,為哥譚做的還不夠好。這很正常,沒什麼大不了的。

但是迪克倒抽一口冷氣,男孩看起來恨不得暈過去,但還是鼓起勇氣顫顫巍巍地問:“呃,蝙蝠俠?”迪克小聲說,“也許你知道《化身博士》……?”

這一刻蝙蝠俠希望暈倒的是他自己。

“我不是邪惡的那一個,”蝙蝠俠冷冷的說,“我的意思是,我不是雙重人格。”

但是看男孩的表情,顯然擺在眼前能夠證明蝙布cp的活生生的證據才更有吸引力。

蝙蝠俠曾指望時間能證明自己。

而事實是,既然他想享用一段平靜美好的親子關係,那他付出的代價就是最好放棄澄清這個謠言。

“我就是蝙蝠俠。”布魯斯再次嘗試道。

“好的好的,你說了算,布魯斯,”他的長子這樣回應,同時親近地檢查他的舊傷:“你的身體怎麼樣了?最近有去精神科開藥嗎?天啊我真擔心你——你知道我們都愛你的,對嗎?”

……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