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09

在這樣近的距離裡，布魯斯看見他的孩子眼睛裡坦誠而關切的神色。

他頓時又原諒了一切，並且真心對自己所能擁有的所有美好關係感到感激。

布魯斯這次真心實意笑了起來，他揮去了屢次承認自己真實身份並慘遭失敗的挫敗感（怎麼會有這種事），決定別這麼掃興：

“好了，迪克，”布魯斯懶洋洋地說，“你也看到我了，昨天的綁架什麼事也沒有，放心了嗎？要不要今晚過了夜再回布魯德海文？”

迪克完全不放心，說到底他真的好想知道蝙蝠俠為什麼沒有出現——難道他不在家的這些日子裡這兩人的感情出現危機了嗎？

但他又害怕提到布魯斯的傷心事。坦率來說，能把自己分裂成兩半的精神病人，這個精神狀況能健康到哪裡去？

所有被第一任羅賓科普過的蝙蝠家族成員，都小心翼翼地盡最大努力給布魯斯營造出日常的生活環境，避免刺激到柔弱老父親。

想象一下這個情況：

你犯了點青少年無傷大雅的小錯，你的學校缺勤記錄有一點點情有可原的空白，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因為你需要花費時間做一些偉大的事情（不是拯救哥譚爬上樹的小貓），你發誓你會花時間把學習內容補回來，絕對不讓這張成績單上的績點淪為韋恩家的汙點。你的老父親無奈地聽你狡辯並且答應了幫你隱瞞——在很多情況下他不是一個不通人情不好說話的人。

然後這時候你的一個兄弟說錯了話，提到某些關鍵詞（案件、罪犯），或者話語裡有些深沉黑暗的東西引起了注意，洞窟底部蟄伏的龐然大物抬起頭來，用那慘白的雙目投來一瞥。

你在心裡大叫不好，但你眼睜睜看著心軟的爹變身成蝙蝠俠，並且用那個審問罪犯的嗓音問你：“迪克，解釋一下你這學期的通勤率。”

——這是什麼人間疾苦！

類似的事件給所有人留下深深心理陰影，每個人都經歷過這個。如果不是知道布魯斯和蝙蝠俠不是一個人的話，蝙蝠家族成員們幾乎要以為這是蝙蝠俠故意這樣做的了，就為了讓他們狠狠地長個教訓。

哎。迪克心想，我為這個家真是付出太多。

但這可是布魯斯，這麼好的布魯斯，他怎麼忍心讓布魯斯受傷。

迪克還記得剛開始和蝙蝠俠夜巡的時候。

那時候他年齡還小。蝙蝠俠是個相當嚴苛的導師，哪怕迪克擁有優秀的雜技基本功，在得到蝙蝠俠應允、聽見他鬆口可以一起夜巡之前，迪克也不得不經過了很長時間的特訓。

訓練很辛苦。但赤誠的心臟在小孩胸腔裡蓬勃燃燒，想為父母報仇、想幫上蝙蝠俠的忙、想讓布魯斯和阿爾弗雷德放心。迪克回憶起曾經的自己，連他也無法不承認，孩子的世界就是很純粹。那時候他就是沒想太多，在蝙蝠洞裡訓練得滿頭大汗筋疲力盡時，只要看到蝙蝠車駛進洞穴的前燈光束、而他黑漆漆的導師從車上一躍而下，迪克立刻就能從地上蹦躂起來，因為知道今天蝙蝠俠無傷歸來而露出傻乎乎的笑臉。

迪克同樣承認，剛開始夜巡的自己，確實缺乏經驗。

那是個平平無奇的夜晚，甚至敵人都不是那些有名有姓在哥譚混出名聲的超級反派。

一幫持槍的街頭小嘍囉，擊傷了蝙蝠俠。

“……”

蝙蝠洞寂靜無聲。膨脹的憤怒像透明怪物，它佔據了洞穴所有的空氣，連擠擠挨挨的蝙蝠都不敢發出聲響，把羅賓肺部的空氣也一併擠走了。

小小的男孩獨自站著。自己選的羅賓制服披在身上卻好似長出了尖刺，他下意識攥住了披風裡襯，又鬆開，拳頭緊緊攥成一團。

恐懼的化身站在他身前，影子在金屬地面拉長成冷冰冰一條，幾乎把他全部遮在陰影裡。

“你為什麼沒有聽從指令，羅賓？”蝙蝠俠問。

蝙蝠俠的聲音裡並不含有厭棄，既不嚴厲也不可怖。他聽上去甚至是平靜的，但是羅賓隨著他的話語一抖。

男孩忍住了顫抖，倔強地抬頭看他，抿著嘴唇。“我沒……我沒有，”羅賓說，同時努力讓自己不要抽鼻子，“我沒有——不聽指令。”

蝙蝠俠並沒有因此動怒。“解釋一下，羅賓。”他說。

而男孩看起來僅僅咽回抽泣就已經花費了自己的全部力氣。

“……”

蝙蝠洞安靜無聲，連蝙蝠都不敢發出聲音，羅賓為憋住哭聲太過努力而開始小小的打嗝。

這一刻對這個年齡的男孩來說是毀滅性的。羅賓一張年幼的面孔上眼圈變得通紅，而臉色全白了。

他簡直不敢想象蝙蝠俠會如何後悔信任過他——一個不堪重任的幼稚男孩，甚至還要讓蝙蝠俠為了保護他而受傷。

然後迪克聽見一陣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聲，一個沉悶的撞擊聲：頭罩被扔在了地面上。接著一個略顯僵硬但表現出驚訝的聲音說：“嗯？怎麼，我胳膊破皮了嗎？”

迪克猛地抬起頭，“布魯斯！”他喊。

蝙蝠裝裡的人類衝他微笑。那頭黑髮被面罩弄得亂糟糟，藍眼睛卻還含著笑意彎了起來。布魯斯看都沒看自己初步包紮過的左臂，上前一步，展開斗篷把迪克包裹了起來，然後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現在羅賓安安穩穩呆在蝙蝠的羽翼下了。

“發生什麼事了，迪克？”布魯斯問。

迪克呆呆地面對面看他，攥緊的拳頭不由自主鬆開，他握住蓋在肩上的蝙蝠披風，緊緊纏在身上像披了條安慰毯，然後終於“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男人肉眼可見的慌張起來，笨拙地摘掉右手手鎧給他擦眼淚，又輕輕拍打著他的後背，手忙腳亂。

迪克一頭扎進了布魯斯的懷裡，額頭撞到蝙蝠裝的胸甲發出“咚”的一聲。他開始覺得腦門疼了，然後慢慢的一切滯後的疼痛終於浮現出來，伴隨著委屈，伴隨著後悔和害怕，還有一些丟臉，和很多很多愧疚。男孩埋進蝙蝠的懷裡，那身鎧甲依然冰冷，但人類寬大的手掌撫在他後頸上，是溫暖的，是可靠的，消除了人造的恐怖與隔閡。

“我不是故意的……”迪克哽咽著道歉，“讓你受傷，對不起，布魯斯。”

布魯斯用力握了握迪克的肩膀，“嗨，男孩，這不算什麼。”他胡言亂語，“我之前去，啊，去極限運動的時候受傷更重呢。我不會有事的，迪克，相信我。”

迪克連半個字都不信，但是他覺得拼命在安慰他的布魯斯已經很努力了。男孩吸了吸鼻子，小聲說，“是夜巡。我和蝙蝠俠遇到了一群敵人，”他不願意把具體情況說出來，只說：“蝙蝠俠讓我躲在集裝箱的背後不要出來……但我沒有一直躲在那裡。”

迪克又想哭了，但布魯斯輕輕揉了揉他的頭髮，“你看到什麼了？”布魯斯平靜地問，“說出來，迪克。你不是莽撞的性格，一定有什麼事發生了。”

迪克把自己的臉擠在蝙蝠標誌上，想象自己的臉上印上一隻扁扁的蝙蝠讓他覺得好受一些了。“有人想偷襲蝙蝠俠，我衝上去，打倒了敵人，”迪克聲音顫抖地說，“但是，但是，我沒看到後面還有一個人，他要對我開槍……”

布魯斯沉默了一下，抬起左手，拆起了醫用繃帶。

迪克沒想過會有這樣的發展，驚得抬起了頭。他來不及等待養父可能會有的責備，也忘了在心底斥責自己，連淚水還掛在臉上都忘記了，一時間只記得雙手並用抓住布魯斯的胳膊試圖阻止他：“等等等等，剛包紮完的傷口！哎等一下！等一下，布魯斯！！”

這時候布魯斯表現出和蝙蝠俠同等程度的執拗。男人肩膀上掛著羅賓，迅速拆下了繃帶和紗布，舉起胳膊，對著蝙蝠洞的燈光仔細看了下，舒展五指重新握緊，然後鎮定地把手臂放下了。

“別害怕。不是重傷，沒傷到筋骨，癒合後不會有任何影響。”布魯斯下了結論，然後停頓了一下，“？你怎麼了，迪克？”

迪克披著蝙蝠斗篷，雙手叉腰站在他面前。小小的男孩眯起眼睛，膨脹的憤怒開始盤旋在蝙蝠洞裡，——現在他看起來像是一個小號的蝙蝠俠了。

“你為什麼沒有聽從我的指令？”小號蝙蝠俠憤怒地說，“萬一你又受傷了怎麼辦，布魯斯？”

布魯斯坐在地上張口結舌地看著他，迪克咬牙切齒地瞪了回去，沉默片刻後兩個人同時笑了起來。

“……好吧，好吧。我明白了。”迪克小聲說，“他沒有因為替我受傷而生我的氣，也沒有覺得我不聽話犯了錯而討厭我，他只是害怕我受傷。”

布魯斯望著他微笑：“是啊，我真害怕你受傷，迪克。”

迪克扭捏了一下，用更小的聲音說：“而我更害怕讓蝙蝠俠失望。”

布魯斯的臉色沉了下來，板過迪克的肩膀讓這男孩和自己認真對視：“管他去死。聽好了，迪克，你永遠不會讓我失望，你要做的就是平平安安長大——你在看什麼？”

迪克用惶恐的眼神和他對視，看起來已經快忘掉夜巡的傷心，而心神被眼下的突發事件全部吸引了：

“噓——噓——布魯斯，你不記得蝙蝠洞裡有一流的監視聽裝備了嗎？天啊，你不要因為我去和蝙蝠俠吵架。”

“……”布魯斯深吸一口氣，露出一個完美的微笑說：“我愛你，迪克，但我真的是蝙蝠俠。”

迪克懂事的把披風披在了男人肩膀上，最大限度伸長小胳膊抱了抱他：“我也愛你，布魯斯，答應我下次對自己的身體好一點行嗎？”

“——我也這樣希望。”

阿爾弗雷德如幽靈一樣從洞窟陰影裡走出來說：“我很遺憾你今晚受到了這麼大的驚嚇，迪克少爺，”英國老管家居高臨下看著自己的僱主，冷冰冰地說，“請幫忙轉告給蝙蝠俠先生，這個家裡無論是誰受了傷，都是在嚴重違揹我的指令。你聽到了嗎，布魯斯老爺？“

布魯斯還能說什麼呢。

“都聽你的，”布魯斯屈服於家族裡持有最高話語權的管家，卑微地說：“阿福，都聽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