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好頓住,目光專注地看她,看她步履虛浮到洗手檯前。

她開啟水龍頭,粗暴地捧起一捧水洗臉,頭髮都被打溼了些許,又往牙刷上擠了牙膏,沒一會兒,安靜的屋子裡響起了如電流般的輕微聲響,她冷冷地看向鏡子裡的他。

如果說眼神可以殺人。

孟懷謙此刻已經跟梁潛在地府相聚了!

明明她背對著他,兩人卻能在鏡子裡對視。

她才難受過,眼尾泛紅,一瞬不瞬地盯著他——這個耳聾眼瞎聽不懂人話的臭狗屎怎麼這樣討厭!

孟懷謙有幾秒的愣怔,接著注意到了她今天穿的裙子前襟被水打溼,半透明地貼著鎖骨,甚至有水珠順著她的面頰滑落。他敗下陣來,暫時離開。

他並不是真的離開,而是來到了廚房。很謹慎地找到食材,先用溫水給她衝了蜂蜜水,又開啟燃氣灶燒水煮雞蛋。他對這些並不熟練,即便在國外留學那些年裡,他一切衣食住行都有人妥帖安排好,這也是他第一次為別人做這些事。

奶鍋裡的水沸騰著。

這樣照顧池霜,他也有自己的私心。他內裡已經千瘡百孔,可他哭不出來,從小到大,父母也好,老師也罷,幾乎所有的人都告訴他,他應該成為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人,應當臨危不亂、處變不驚,逐漸地,他也真的變成了這樣的人。所有的情緒都被隔絕,哭不出,笑不出,彷彿已然麻木不仁。

如果是真的麻木,倒也好了。

他看池霜,就像在看自己,他想,或許池霜好起來了,那他也該好了。

池霜是他的參照。

池霜又衝了個澡,洗去了一身酒味,當她素面朝天、臉色慘白出來時,早應該滾蛋的人居然還在家裡,他手裡端著盤子,見她過來,還低聲說:“如果胃裡有點空,先吃點雞蛋吧?”

“你怎麼還沒走?”她沒好氣地問。

孟懷謙盯著她還沒吹乾的頭髮,頓了兩秒,“我這就走。”

走出幾步後,他停下來,聲線在這深夜有幾分沙啞,“如果有不舒服,可以給司機打電話,我已經讓他們去買了解酒藥,現在就在車上。”

沖澡也沖走了池霜的怒火。

夜已經深了,她沒力氣跟他吵跟他折騰了。

孟懷謙走到玄關處時,看見被他擺在一邊的那隻拖鞋。粉色拖鞋毛絨絨的。

一旁的鞋架上有著鞋跟如尖刀的高跟鞋。

翌日。

孟懷謙跟好友程越、容坤在辦公室商議著如何將梁氏的影響降到最低,他們四個人從小一起長大,即便是在不同的國家留學,也經常相約組局,現在梁潛不在了,他們三個人也應該幫他解決所有的問題。

“阿潛沒有……遺囑。”

程越艱難地說,“他名下的那些財產最後可能還是按法律來。”

這一點即便是他們也無能為力。

想到梁潛的那些股份以及不動產會落到那些眼睛裡只有利益的梁家人手上,幾個發小都無可奈何。

“不著急。”容坤說,“還沒到時間,讓他們等兩年,興許他們也沒命等到。”

“哎。”程越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要我說,阿潛肯定想給池霜一部分,可惜這件事咱們也沒辦法。”

“沒事。”容坤雙手合握,“實在不行,等之後咱們幾個出一筆,給她湊一筆錢。就當是阿潛留給她的東西了。”

作為梁潛的發小,他們幾個也極有分寸,誰也不會說對發小的女友有什麼評價或看法。

更輪不到他們認同或者不認同。

他們彼此瞭解,知道如果梁潛本人預料到了這場事故,他立遺囑的話,池霜必定在名在冊。沒有人不想給愛人更好的生活,也沒有人不想將自己最好的跟愛人分享。

只是世事難料。

程越思忖片刻,點了下頭,“這倒是行,等之後吧,大家心情都平復下來後,再找她聊聊。”

一直沒吭聲的孟懷謙開了口,沉聲道:“不用。”

見兩位朋友齊齊看向他,他才又道:“她的事就不用你們了。我想以她的性子,她也不會接受,她的事還是我來負責,你們也不用去找她,她會有壓力。”

他想,池霜應該也不願意看到他們這些人。

他一個人照顧她就好。

人多了只會令她煩躁。

容坤琢磨了一會兒,應道:“這樣也行,我們之前跟她也不是很熟,現在又發生了這事,還真別說,我不知道該怎麼面對她。”

他還記得池霜那天匆忙趕來時那瀕臨崩潰的模樣。

印象中,她一直都是挺美挺愛跟梁潛撒嬌的、說話都甜絲絲的姑娘,誰能想到她會哭成那樣,會痛哭到都站不起來。

那情那景,誰能不動容?

可池霜是梁潛的女友,他跟她也不太熟,能怎樣安慰她呢?

只怕連出現同她寒暄,都會讓她有所壓力。

程越心情有些消沉,提及池霜,他又看向孟懷謙,神色複雜地問他:“這段時間都是你在處理她那邊的事,她還好嗎?情緒還穩定嗎?有沒有對你……”

話到這裡,程越也卡殼詞窮。

他們都是至交,梁潛這事事出有因,他們知道內情,退一萬步說,即便不知道,都是一樣的情誼,自然不會遷怒孟懷謙。失去梁潛,或者失去孟懷謙,對他們而言都是同樣的悲慟。

可池霜不一樣,池霜跟他們交情淺薄,梁潛是她差點就訂婚的未婚夫,她能心平氣和地面對孟懷謙嗎?

容坤也看了過來。

孟懷謙神情無波無瀾平靜地說:“她現在的情緒在慢慢變好,只是有時候也會難受。”

“她對我,情緒也很穩定。”

正在這時,他手機響了起來,是池霜打來的電話。

他臉色微變,起身,“我出去接個電話。”

接著他快步離開辦公室。

容坤跟程越看他彷彿手裡拿著的不是手機、而是定時炸彈般的神情,對視一眼。

程越:“估計又是伯父打來的。”

容坤疑慮:“不應該吧……我聽說現在是他爸憷他。而且,你什麼時候見他接他爸電話這樣的?”

哪路神仙能讓孟懷謙這樣小心翼翼?

第08章

崩潰歸崩潰,太陽昇起來的時候,生活還要繼續過。

就將眼淚留在深夜。

池霜頂著腫眼泡,一大清早醒來便開車前往餐廳。她也為這家餐廳付出了很多心血,光是找店鋪都用了快三個月的時間才確定,餐廳並沒有位於商場,而是在一處湖邊,這裡風景優美,空氣清新,建築物都各有特色。

現在所有的手續都已經辦好了。

裝修也告一段落,只需要來個大清理再安置一段時間就可以開業。

池霜知道餐廳生意想要火爆,除了地理位置優越這個硬性條件以外,廚師更是重要,她跟表姐理念一樣,在該用錢的地方絕不含糊。來到餐廳,她跟表姐兩人分工明確,兩人忙活了快一上午,正準備驅車前往別的餐廳偷師取經時,一輛加長的轎車停在了餐廳門口。

當時池霜就有一種不太美妙的預感。

果然司機師傅從車上下來後,恭敬地跟她打了招呼,接著車上又下來兩個穿正裝的年輕人,居然給她們運送價值不菲的茶具,以及品種不一的茶葉。

表姐從來沒見過這陣仗,目瞪口呆。

池霜連忙攔住那兩個年輕人。

年輕人跟司機師傅都面露難色,委婉地告訴她他們也是被人指派,這裡有些茶葉京市也沒多少,還是連夜從某處茶園空運而來。

池霜:“……”

表姐:“!”

池霜也不想為難他們,只能拿著手機走出餐廳,找了僻靜的角落才撥通了孟懷謙的號碼。

她雙手抱胸,等待著那頭接通。

與此同時,孟懷謙也走出了辦公室,腦子轉得飛快,去了暫時空著的會客室,一邊接通,一邊不忘反手將門關上,“喂。”

“你什麼意思?”接通的那一刻,池霜就沒打算忍耐,揚聲道,“孟懷謙你什麼意思?趕緊把那些東西給我拿回去!”

孟懷謙緩聲道:“你昨天說餐廳沒有什麼茶葉,我送去的茶葉你可以試試味道,如果有喜歡的以後可以大批次採購,當然,我的意思是說你喜歡並且願意的話。”

彷彿預料到了池霜會說什麼,他又補充道:“池霜,我知道你不想見到我,我承認,一開始我也認為代替阿潛照顧你這件事會很容易,你需要幫助我就提供,可現在我發現這件事很難,的確,我應該尊重你所有的選擇,可池霜,阿潛是我多年好友,我相信如果那天晚上出事的人是我,阿潛一定會幫我照顧我的父母,你也知道,阿潛的父母在他很小時就不在了,他真正放在心裡的人只有你。”

這還是池霜第一次聽孟懷謙說這麼多的話。

她耐心地聽著,也沒打斷。

“我相信,他最放心不下的人也只有你,我欠他的,我還不了,但我能為他做的,我一定盡全力做到。”

池霜沉默了。

她突然意識到了一件事,孟懷謙這個人似翩翩君子,實際上他非常的固執並且傲慢。

他是在用他的方式贖罪。

她怎麼想的,她願意或者不願意,對他而言並不重要,她還是廳裡的發財樹。

或許,她的怒罵還會令他更好受,歸根到底,他也想在她身上索取情緒價值。

與其說他在照顧她,不如說他需要她。

多好笑。

孟懷謙現在非常、非常需要她。

她其實也沒想過要報復誰,因為她知道,那是梁潛心甘情願,她一個女朋友憑什麼因為他做出了這樣的決定而報復孟懷謙?可孟懷謙這樣一而再再而三地彷彿救世主一樣在她面前尋求……心理上的安心跟安慰,那就惹到她了,瞧,他對她是如此的賠著小心,就連表姐都悄悄提醒她,讓她不要對他太不客氣,畢竟他是奧朗的孟懷謙。

她本應該對這份照顧感恩戴德不是嗎?

本來人家也可以對她不聞不問,樂意跟她說一聲對不起都算他脾氣溫良了是嗎?

可是,她有沒有再三地驅逐過他,有沒有或平靜或憤怒地告訴他不要再出現在她面前?

他聽了嗎?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