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山曉想對面那個傢伙大概知道他在害怕了。

也不知道他怎麼看出來的,他一沒跪二沒跑三沒尖叫。不過就是冷汗涔涔面色死白雙腿打顫,這都能看出來他在害怕?

恐怖如斯!

遠山曉看著他一步步走近,像是被自己冷汗黏在地板上的腳也終於恢復知覺,下意識後退一步,打算馬上傳走,然後——

黑色的流體在他身後落下。

遠山曉下意識回頭。

高專的青山與石階統統被黑色的流體淹沒,黑帳從天而降。然而又好像不止是五條悟向他提過一次的【帳】。

是什麼特殊結界嗎?

從穹頂流下包裹四方的黑色似乎隱隱顯映著像是地板磚一樣方正縱橫的微光,然後、一直有什麼奇怪的、像是透過變聲器又從聽筒裡傳出的聲音在耳邊滋滋響起。

遠山曉即將後退傳送的腳步一頓,視野全部被黑色結界籠罩,他的空間感喪失了。

但是沒關係,他做的就是這個訓練,即使眼睛不能反饋空間資訊,他腳下也記住了自己所在的點位,只需要在大腦中浮現,

透過其他知覺——

熱氣突然噴灑在臉側。

“是假想咒靈的空間哦——”

遠山曉瞳孔緊縮,驟然回頭就看見了男人不知何時而至近在咫尺的臉。

男人在笑。

手指卡在笑唇之間,慢慢撬開雙唇,張嘴。黑洞洞的口腔,越來越大——越來越大——

幾乎能看到黑色的喉嚨。

然後——

當著少年的面嘔出了咒靈。

遠山曉:......

少年淡定地抹了把被咒靈漿液噴了滿臉的正臉。

心底也一片淡然。

【恐懼值29%】

————

遠山曉有些想跪下哭著去求這人別嚇自己了。

但是實際到現在遠山曉都沒掉一滴眼淚,雖然冷汗涔涔,小腿也在打顫,但也沒跪下的意思。

因為遠山曉也有分寸,不是所有人都是五條悟。

不是所有人遇到下跪求饒的弱者第一反應都是恨鐵不成鋼——

而不是——

遠山曉深吸一口氣,他剛剛後退一直是直線後退,腳尖方向也沒變,後退的步幅自己也有數,因此現在即使空間全部染色分辨不出方向與距離,他閉上眼還是能夠在腦海中以自身為原點構建三維座標軸,只是——

遠山曉吐出一口氣,在咒靈冰涼粘稠的面板要蹭過側臉時猛地側身擰腰避開,而他動作的這一瞬就像是什麼序曲,在遠山曉避開的一瞬,羂索似乎笑了下,驟然身後暗色奔湧。

無數咒靈朝少年湧來。

......像蟑螂黑潮,睜眼便會是密密麻麻蟲甲組成的黑海一樣。不過那只是錯覺,黑海里只是有著非人的複眼、垂吊的眼球、粘液和光滑流體的組織,有著一切遠山曉覺得自己碰一下就會生理性嘔出來的東西。

不得不逃......

遠山曉垂眸,腳底離地——

原點衍生出的座標軸瞬間退縮,少年從原點驟然傳送逃開。構築的腦內空間一瞬破碎。

不是所有人都是五條悟。

不是所有人遇到下跪求饒的弱者第一反應都是恨鐵不成鋼——

而不是。

看到弱者就拔刀更想凌虐。

————

“遠山君,我沒有惡意哦。我只是想和遠山君商量一件事而已。”

漆黑的空間裡,其實並沒有少年的身影,只有一條條有如流星拖尾閃過的光線,乍現的一瞬破開黑潮,便有複數的咒靈瞬間炸開,然後少年就會短暫地顯現在咒靈碎開的滿天血塊粘液中,似乎是為了出來透氣,又或者是為了——

“嘔——”

避免吐在自己的空間裡。

遠山曉的大腦此時已無力去思考什麼【你果然是衝我來的都知道我名字。】他還在盡力躲避兜頭澆下的咒靈碎塊。

怎麼說,他感覺像他這樣“唰”地一下把咒靈開膛破肚然後整個人一瞬帥氣地出現在滿天的咒靈屍雨中一定會很帥。

但是想象耍帥的時候只用動動腦子就行了,要兜頭淋著腥臭屍雨的時候考慮的就有很多了——

遠山曉便一邊躲避一邊——

“嘔——我知道了......咳咳、嘔——所以您先——咳、嘔——把咒靈收回去......嘔、我才能講話......咳咳咳咳咳、”

羂索:......

羂索看著一邊吐得昏天黑地一邊在咒靈潮中動如脫兔的少年,目光復雜又微妙地看了許久,才攏著手,低眉笑了笑。

“好。”

他說。

便看著他此番召喚出的全部咒靈都在少年身後被彗尾一樣的光線貫穿,漫天黑雨。

除了前面那吐得下一秒就像要死了的蒼白少年。

無一倖存。

————

遠山曉和羂索都清楚這場商量不是表面上得來這麼簡單的東西。

羂索可能原本並不打算【商量】,原計劃可能也不是那樣溫和地、【試探了底細之後再商量】。而更有可能是直接除掉他。

雖然遠山曉現在還不清楚為什麼,也不清楚為什麼偏偏是他,他明明都已經夠低調死宅的了,為什麼還有人死宅都不放過。

是真想要他死嗎?好啊,倒是直接殺死他不要拿這種東西嚇他啊!!

羂索如約地一個響指,不知道怎麼做到的,所有咒靈的碎屑和屍塊膿水都驟然一掠而盡。只是他還是沒收回黑幕一樣的結界,大概是怕少年逃走吧。

遠山曉沒有站在地面上,他記得這兒的每一塊地磚之前似乎都被他空間碾成碎末的咒靈塗抹過,遠山曉:......

遠山曉面色淡定地站在自己的空間階梯上,然後居高臨下地——

“嘔——”

正要開口的羂索:......

遠山曉和羂索現在大概都是奈何不了對方的情況。

羂索召喚出的所有咒靈都能夠被遠山用空間輕鬆貫穿祓除。

而遠山——

“嘔——您說完——咳咳、嘔——就趕緊放我回去吧、總覺得這兒有異味——嘔、”

羂索:......

如果少年不是邊說邊吐他大概也不會意識到哪兒有異味、

遠山曉是真怕咒靈,生理意義地怕,直到現在他都盡力忍住自己要伸手撫平手臂上雞皮疙瘩的慾望,他總覺得手上都沾著咒靈的氣息很不乾淨,好像有非洲大蝸牛用那種病菌滿滿的軀體在他的手臂上拖曳出了粘稠陰溼的痕跡。

遠山曉儘量在剋制著恐懼,方才他不斷飆升的恐懼值在殺完所有咒靈後便消耗得差不多了。如果現在再恐懼下去,失去意識,那不是很好的結果,不能控制身體、不能清晰意識到自己做什麼,不僅危險,而且難受,所以遠山曉也想避免這件事。

所以,還是走上談判桌吧。

然後讓他,儘量保持理智和清醒。在沒有被恐懼全然佔據大腦前。

先知道——

“您究竟想做什麼。”

少年抬眼,目光清明。

如果不看他剛剛吐過還沾著口水的嘴角的話。

————

羂索嘆了口氣。“我呢,只是想來看看遠山君——”

才怪。殺人未遂的騙子。

“然後如果可以的話,想讓遠山君在關鍵的時候不打擾我們的計劃。”

沒有了咒靈的干擾,大腦還因為未褪去的恐懼過分活躍的遠山曉腦袋轉得很快,慘白的臉還因為恐懼而表情僵硬,表現出來就是一副過分冷酷的神情,灰綠的眼也顯得情感淡漠。

“我的術式會影響你們的計劃?”

遠山曉很快得出結論。沒等到對面那個笑眯眯抿住唇、明顯打算又用著什麼微妙言辭糊弄開的青年開口,他又直言道,

“你們的計劃和五條悟有關吧。”

“遠山君,有點過於敏銳了吧......”羂索終於忍不住嘆息了,無奈地笑道。

“......你被關進蟑螂屋生生踩死49只蟑螂才被放出來,是個人也會過於敏銳的......”

羂索聽懂了少年的比喻,挑眉笑了下,“誒,有意思的比喻,遠山君覺得咒靈是蟑螂麼?”

遠山曉正要說什麼,一抬頭就看到對面的男人張大了嘴,又要從喉嚨裡掏出裹著咒靈的什麼黑塊。

遠山曉:......

“嘔——”

......

“所以、”遠山曉捂著肚子,擦了擦嘴,虛弱道,“你們為什麼覺得我會救五條悟?”

【五條悟】這個稱呼,以及少年那聽起來很像是不信任五條悟的語氣讓羂索一挑眉,一瞬便沒太注意少年前面那咬字刻意自然清淡的【你們】。

“誒,據我所知,五條悟可是把你救回高專的人哦,難道情報有誤麼?”

青年笑眯眯地反問。

遠山曉垂下的眼就閃了閃。

下意識沒有迴避【你們】這個詞,看來這人有團伙,極有可能是和他平級的人所以潛意識會認同【你們】這樣的群體詞。

稱呼從【悟】跟著他刻意的【五條悟】稱呼變成了【五條悟】,看起來前面親近的【悟】這個稱呼極有可能是裝出來的,很有可能是這具身體的原主人對五條老師的稱呼,而這個傢伙可能不認識五條老師,但是很瞭解他,看起來也很忌憚。

分析不過是一瞬的事,水流一樣掠過少年大腦。

表面上看起來垂著頭看不清眉眼的少年只是毫無停頓地開口吐槽。“算什麼【救回】啊,明明是他自己把我綁回高專的。誰會想要去對付咒靈這種東西啊......噁心死了。”

少年最後的語氣過於真心實意,加上少年說著說著不知道又想到了什麼,瞬間面色一變又立刻擰頭吐了出來。

羂索:......

羂索笑容微僵了僵,但是還是很快恢復自然道,“雖然這樣說——”

“但是遠山君只是口頭這樣說,還是很難安下心來啊。”

“要立下束縛麼。”

聞言,少年隨著嘔吐弓著顫抖的背脊一頓,擦了擦嘴,少年抬起頭望來。

“你們是打算在某個時候對五條悟做什麼,但是沒想到五條悟收了我這個學生,而我的術式恰好能救他對吧。”

“真是......和遠山君這樣的聰明人對話,有時候也不是很愉悅的體驗啊。”

遠山曉點點頭。“我懂,就像我現在和你說話就想——嘔——”

羂索:......

羂索沉默了會,開始想會不會自己現在和他說話拖延久點少年就會把自己嘔死。

“咳咳.....所以、只要我、”

少年一邊徒勞地乾嘔出胃酸,一邊擰著眉艱難開口。“只要我和你們立下束縛,你就能今天放過我對吧?”

遠山曉垂頭嘔吐,這的確不是裝的,他的胃在不斷因為恐懼而痙攣,胃酸燒灼著滾到喉頭,又牽連出絲絲疼痛的血絲一同嘔出,垂下的、無焦距落穿過腳下透明空間落在地板上的目光也在模糊顫動,瞳孔一緊一縮,剛剛他落地時羂索還開玩笑說了句“咒靈49斬,看起來遠山君可以輕鬆評上特級吧”的時候,他心底那一直像警報一樣不斷不斷重複的、震耳欲聾的電子音也彷彿對應一樣不斷播放著。

【恐懼值49%】

【恐懼值49%】

【恐懼值49%】

【恐懼值....... 】

像什麼糟糕的警報一樣,他從來沒有恐懼值超過50%過。

超過會怎麼樣。

他現在已經有些不能維持理智了,他不能賭這個。

“要看遠山君立的是什麼束縛了。”

對面的青年微笑。

遠山曉也笑了下,嘴角一點笑弧很快又被痛苦壓下,少年擰著眉,按著還在痙攣的胃部,慢慢直起身來。“好。”

“如果你在放我安全離開前不再召喚咒靈以及做出其他會嚇到我的事,那我就不會在你們對五條悟要做什麼的那個節點去救五條悟。如有違誓——”

遠山曉拖著聲音,抬頭,目光直直望向對面那一直盯著他的男人。

男人面上還是帶著笑,只是笑意明顯靜滯了些,瞳孔微微縮緊,看起來也很在意他的束縛誓言。

遠山曉頓了頓,壓抑住嘴角。狠狠閉了下眼,眉心痛苦擰起,像做出了什麼艱難的、違背祖宗的決定。

“那我就死不入輪迴,神魂俱滅。”

語落。

束縛開啟。

足夠狠戾的條件瞬間包裹住了羂索提出的要求。

“可以嗎?”

面色蒼白,還微微弓著腰看起來吐得很難受的少年眉心痛苦顫抖著望來。

羂索怔然,想點頭,莫名的直覺讓他覺得不對。但少年的誓言的確已經狠得不能再狠。

“......可以。”

“還有一點,今天發生的一切不能向五條悟提起,需要像任何與五條悟關聯、站在他一方的人保密。”

“好。”

少年沒什麼猶豫。

瞬間,束縛開始纏繞,逐漸纏縛——

【恐懼值......】

【恐懼值百分之、】

【百分之、】

【49%】

【50%】

【49%】

【50......】

少年瞳色不斷變化,瞳孔陷入無意識的震顫。

好像有一根年久失修的指標一直顫動地在49%和50%之間顫抖,拉出刺耳的齒輪摩擦的聲音。在瀕臨臨界值,鏽跡斑斑的指標即將支撐不住、齒輪下轉——針尖即將停留在50%上時。

“那我先走了......”

少年抬頭。

拍了下羂索的肩膀。

“好......?”

羂索一頓,發現不知為何少年的搭在自己肩上的手是從身後伸來的。

嗯?

慢了一步迴歸的意識先讓羂索回憶起,剛剛說話的少年應該是在自己身前的。

又過了會,迴歸的意識才感知到——

貫穿的身軀、炸開的血液。

和之前咒靈的屍塊一樣在他身後的少年身後濺開滿天血雨。

少年看起來比起咒靈的血塊,似乎人的就要不那麼怕一些。

僵硬後移的眼球可以映入少年一瞬舒展開的神情,蒼白的、濺了一臉血液。

【恐懼值49%】

還有一線理智,少年抹了把臉。瞳色在墨色與灰綠之間顫動轉換,散在肩頭的黑髮凝著血塊,蒼白的臉也血濺落梅,如同電鋸驚魂夜裡殺人魔一樣的少年瞳色變幻許久,才笑開。

落定在略深的綠色中、

“......去找五條老師。”

這是少年最後的理智。

“然後一定要告訴老師——”

羂索軀體落地時瞳孔還在因這句話顫動著。

束縛明明約定了不能告訴五條悟——

“我終於可以神魂俱滅了。”

......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