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一年冬,十二月四日。

寒風呼嘯,枯枝斷響。

越來越猛的暴風雪一路跌跌撞撞,將整個山頭都籠在白茫茫的陰霾風雪之中。

吹起的雪花好似尖石子打在臉上般只叫人睜不開眼。

樹林灌木與寒風暴雪之中,有道單薄身影也跑得越來越急。

那似乎是個八九歲的小女孩。

她喘著粗氣,被凍傷的通紅小臉上滿是淚痕和焦急的神色,腳下的步子幾乎都要快出了殘影。

一個沒注意,這小女孩便如雪團般順著山坡滾了下去。

腳踝處傳來劇烈的疼痛感,小女孩發出一聲尖銳而急促的痛呼,手背也被樹枝擦傷了大片。

可是她顧不上這些。

她咬緊牙關,佈滿血絲的眼眸中淚水止不住地往出湧。

“那夜,段清茉遇見山匪時,鎮北王的軍隊就駐紮在距離福來客棧西南方二里路的地方。”

“第二日啟程,他還路過了那間空無一人的客棧。”

“鎮北王心中雖有疑惑卻並未多想,只命部下快加鞭回京覆命。”

“後來,永安一年的十二月四日,成了鎮北王這輩子最後悔的一日。”

小女孩手腳並用地朝坡上爬去,扣著泥土樹根的五指滲出了血跡。

她哆嗦著嘴唇喚著一聲又一聲的“娘”,眼前時而是這漫天的無邊風雪,時而是破舊簡陋的茅屋裡那形容枯槁的年輕婦人吐血而亡的場景。

不,她一定可以改變這一切的。

她一定可以。

她一定......

陳昭昭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前方終於出現了些許的亮光。

疲憊的四肢已經變得麻木而機械,她的意識也越來越昏沉。

可是當她看到那繡著龍虎金紋的旌旗和肅殺整齊的騎兵部隊時,陳昭昭的心頭一震,眼中閃爍出狂喜的光芒。

然而還沒等她靠近,一股勁風將陳昭昭掀翻在地。

她再抬頭,一把長槍已經抵在了她的喉管處。

若是往前一寸,她的小命就要交代在了此處。

可是陳昭昭顧不上這麼多,朦朧昏沉的視線只能讓她瞧見那些騎兵皆簇擁著一名身著玄金色鎧甲、留著一寸鬍鬚的高大男人。

她對著那人艱難地說道:

“有山匪,前方......福來客棧,山匪......鎮北王,求您......求求您......”

陳昭昭終於耗盡了最後一絲力氣,雙眼闔上,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小女孩微張的唇間,撥出的白氣脆弱而細微,風雪一卷,便消失不見。

“父親,這小孩來的可是詭異!您的行蹤她怎麼會知道呢?”

握著長槍的乃是一十三四歲的少年,他雖年齡尚小,但青澀的眉宇間已能看出丰神俊朗之姿。

他緊蹙著濃密的劍眉,眼底赫然掠過一抹不符年齡的殺意。

少年的話一出,周圍之人皆神色緊張,警惕地環顧四周。

可是被少年喚做“父親”的男人眼中卻有片刻失神,馬下那小女孩剛剛揚起的面容,讓他恍惚間好似看到了那個人。

男人回過神,目光落在了女孩沾染了血跡的衣裳上。

他冷聲道:“沈三,你去看看。”

“是!”被點名的沈三雙腿夾緊馬腹,勒緊韁繩,帶著一隊人馬就往前方趕去。

“父親,那這小孩?”少年遲疑地問道。

“先帶回營地便是。”男人道。

那雙凌厲冷峻的丹鳳眼微微眯起,周身散發的壓迫感只叫人不敢忤逆半分。

——

暴雪已停了三日,天氣漸漸放晴。

積雪消融,枯枝高樹倒是綴滿了水珠,時不時砸在軍營營帳之上發出悶響。

沈三懷裡抱著半隻被油紙包裹著的烤雞,步履匆匆地穿過頂頂軍屯營帳和木柵欄,臉上洋溢著些許歡喜之意。

“喲,沈校尉可是又要去看那位美嬌娘了?”

有一穿著灰撲棉甲的中年兵卒倚著柵欄打趣道,頓時引得周圍一圈兵卒跟著起鬨。

“一邊去,別亂說!”

濃眉大眼的青年頃刻間紅了臉,他呵斥著那幾個兵卒,步子卻忍不住更快了些。

“可別說,那位段娘子的確生得漂亮,若非她那女兒機敏聰慧,這樣的漂亮女人落到那些山匪手中還不知是個什麼下場!”

“可惜啊,可惜啊,這世道雖剛剛太平但孤兒寡母的恐怕還是不好活嘍。”

“你瞧沈校尉那殷勤的模樣,沒準這小寡婦很快就能倚著新的靠山了!”

“誒,沈校尉家世不差,恐怕家中老母不會允許他喜歡這樣的女子的。沈校尉今年可才二十二歲,怎麼說都要回京娶個高門貴女啊!”

這幾個兵卒平日裡與他關係不錯,打趣起他來也是毫不客氣。

沈三聽到最後都覺得害臊,他不過是見那位段娘子太過可憐才照拂一二,落到他們嘴裡竟成了這副模樣。

不過......

沈三想到段娘子那張臉,心頭也莫名湧起一股躁意來。

思索間,沈三已然到了軍營東南角一處最不起眼的小營帳前。

遠遠的他就瞧見了一道曼妙玲瓏的清伶身影站在桅杆前晾曬著洗淨的衣裳。

只見女子身著的棕色襖襦沒繡什麼花樣。

收緊的窄袖被捲到了女子的小臂處,露在外面的肌膚倒是瑩白如玉,在暖陽下更是白淨得讓人覺得這等漂亮的藕臂雙手天生應當戴上佩環玉鐲加以點飾,而非做這等粗鄙之活。

不過沈三知道,段娘子的雙手掌心皆有幾道細長的粉色疤痕,倒是有些破壞了那宛如瓷玉般的雙手。

待他的視線上移,入目便是一張清婉玉雪的素靨,和月溫柔般的面容上又透著一股不染鉛華的冷韻。

一隻木簪將女子的滿頭烏髮挽起。

她仰起頭時恰好臉邊落下幾縷碎髮,猶如山水墨畫上勾勒的幾筆遠山青黛,清雅動人。

那張洗乾淨了的臉,是這般溫婉好看。

“段娘子。”沈三倉皇地收回目光,連忙低聲喚道。

被喚做段娘子的女子聽到沈三的聲音轉過身子應道:

“沈校尉,您來了!”

她將溼漉漉的冰冷雙手在衣裙上蹭幹水漬,動作有幾分窘迫和慌忙,但臉上卻露出個柔和溫暖的笑容來。

叫人瞧得心頭一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