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0派來的醫務人員現場便給出結論:跳樓者已無生命體徵;

一天後,警方經過走訪調查也給出了最具權威性的結論:薛蕪德因抑鬱症跳樓自殺身亡,與他人無關。

當今,焦慮症,抑鬱症,成了多少悲劇的替罪羊。有多少自殺的人,還有多少殺人的人,只要將他們與焦慮症、抑鬱症聯絡起來,就可以少卻許多麻煩,可以讓多少無頭無尾的案子得以了結。

薛蕪德死了,死的方式並不新穎並不獨特,連最後的“POSS”也只有夢獨一個人注意到。薛蕪德死了,雖然一時圍繞著他的傳說和謠言還在持續,但夢獨知道,用不了多久,那些或真或假的傳說和謠言便會煙消雲散,因為新的爆點新聞會出現,轉移人們的視線,提供茶餘飯後的談資。

薛蕪德系自殺殞命,路人及他的親人都無錯無責更無罪,人們心裡都很坦然。可是夢獨的心上卻壓上了沉重的鉛塊,越墜越沉。他一直以為自己太敏感,容易受傷,卻在最該敏感的時候鈍感起來,還埋怨薛蕪德為了自己的輕鬆卻將包袱甩給了他,自己當時為什麼不往深處想一想,吐出胸中長期積鬱的薛蕪德果真就能輕鬆得起來嗎?他的那顆心會不會更加沉重,或者,他是為了追求徹底的輕鬆而將真言吐給一個可以信賴可以稱為同類的人?那會不會是他自殺前的最後一步?

自己當然不是兇手,但夢獨還是不能自我原諒。

尤其讓他不解、讓他的心備受折磨的是,薛蕪德最後時刻有意或是無意用身體擺出來的那個缺點的大問號。

今夜的問號之夢,興許就是薛蕪德在另一個世界裡向他發出的某種昭示,他在央他為他解開他的天問?

薛蕪德已死,幸而他死了,如果他還活著,他的問號定會增添無數個。

薛蕪德並不知道,在他死後,不只是沒有親人為他收屍,還沒有親人為他落淚,更不要說為他舉辦一場說得過去的葬禮了。最後,是葉曉晨提議,離男沙龍里的離男們,一起出錢,聯絡了殯儀館,將他的屍體拉走,離男們還在殯儀館裡舉行了向薛蕪德遺體的告別儀式,而後火化,薛蕪德變成了一盒骨灰,離男們商量了一陣子,還是決定將骨灰盒送給薛蕪德的女兒。

薛蕪德的女兒一家三口與薛蕪德的前妻住在一起。

薛蕪德前妻拒絕接收:“把他的一把老骨灰送給那個水性楊花的狐狸精好了,幹麼拿到這裡?故意埋汰我是不是?”。這個面相蒼老的女人嘴裡對薛蕪德仍是不依不饒,惡狠狠地罵薛蕪德死得活該,罵薛蕪德死有餘辜:“這樣喪盡天良的人死一千回也不嫌多!”

薛蕪德與前妻生下的女兒從裡屋走出來,她雖沒有痛罵老父,卻嫌髒似的擺擺手,便轉身離去了。

一時,夢獨、葉曉晨和另外兩個前來送骨灰盒的離男不知如何是好。

幸好薛蕪德的女婿適時化解了尷尬,他接過了岳父的骨灰盒。至於他們如何處理薛蕪德的骨灰,就不得而知了。

無論如何,薛蕪德總歸是入土或入河為安了,生死算是有了交待。

然而,他卻給“年輕人”夢獨留下了一個血符般的大問號,那個缺點的問號如一個折不斷的鋼鉤,鉤住了夢獨的心,鉤住了夢獨的魂,如今,竟然還鉤住了夢獨的夢。

夢獨在黑暗裡折過來折過去,有時,膝蓋磕碰在床框上,他並覺得疼痛。他的腦海裡出現的已經不止是一個問號,而是千萬個問號,那一個個問號都缺一點,都如鉤子一般要將他鉤釣起來。

他明白,其實,老離男薛蕪德不過是拋給了他一個缺點的問號,另外的那些問號,全是他自己的,為了尋找答案,他已經為此跋涉了三十多年。

他也曾想像薛蕪德那樣把問號留給別人,但是他找不到可以託付的人;或者,乾脆不留問號,像一篷煙一般地隨風消逝不好嗎?

薛蕪德終是找到了一個賴以託付的人,可以敞開心扉把所有真正的苦痛說給他聽,可以把巨大的疑問拋給他讓他去解答,然後自己一死了之。薛蕪德說自己生不如死,他哪裡想到,他眼裡的“年輕人”夢獨生不如死的程度甚他十倍百倍。

桌上的手機閃了閃。

為了不受打擾,為了能睡個稍微踏實點兒的好覺,夢獨是將手機調至“靜音”上的。其實,靜音與否,根本不是決定他能否入睡的主要原因,記憶不讓他入睡,能奈何之,除非記憶死去,或者用一種神秘之法完全洗掉。他拿起手機看了看,哦,是他於不久前加入的一個群裡有動向,這個群名叫“相約赴死QQ群”,裡面全是一些離異的男人。他馬上明白手機為何閃亮了,是有三個離異的男人真的相約赴死,並且已經走在了赴死的路上,還對群友們搞起了直播。他趕緊打電話聯絡葉曉晨,要葉曉晨快快報警,他的來歷不明的身份,他的尚未漂白的身份,令他何時何地都儘量避免與警察打交道。

頭腦裡的亂麻繼續攪纏起來……

二十六年過去了,在他的家鄉夢家灣及夢家灣周圍的十里八鄉,他,夢獨,已經是一個死人,已經變成了一座承受著恥辱、承受著詛咒的墳墓;二十六年了,夢獨孤獨地守著真相依然活在死亡之中,活在名不副實的身份當中,活在苟且偷生當中,活在故鄉人的口水、濃痰和詈罵中,活在永遠不見陽光的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