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後來的後來,夢獨多次想過,自問過,尋找過答案,母親懷上他的時候,家鄉的計劃生育工作開展得如何?他推想,村頭兒及鎮頭兒大約都是睜眼閉眼吧?否則,他為什麼就能成為一對已經有了七個兒女、且已經人到中年的村夫村婦的收尾之子呢?他還推想,一顆打了蔫的種子怎麼就能在一方鹽鹼地上一點點地紮下根來,並且最終成為一個生命呢?倘若其中的任何一個環節出了差錯,他就不必來到人世間走一遭。如果靈魂也有眼睛的話,那麼他想,他的靈魂在那一刻一定是睡著了或發了昏甚至瞎了眼,否則他一定會拒絕來到人間更拒絕成為那個家庭的最末成員。

可見,他在誕生之前便註定是一個異類。

人生中的不少節點,夢獨不可能全然知悉,有些是他逐漸琢磨出來的,有些是別人告知於他的,當然了,告知的,並不一定就是真實發生過的,不過夢獨早經有了去粗取精去偽存真的能力,他斷定他人生的軌跡,他是可以較為準確地刻畫出來的。

比如,小時候,夢家灣有人笑嘻嘻地對他說,他是從村外的一個橋洞裡撿來的。他曾傻乎乎地信以為真過,但很快他就作出了果斷的否定。

但另一些聽來的事情,他卻是堅信不疑的。如此,他的人生之路才不至於出現大段大段的空白。

他無法選擇、也不加選擇地出生在一個狂風與暴雨交加的黑暗的深夜裡,從那一刻起,他開了頭的人生便與黑暗、與風雨有了難解之緣。

那是農曆五毒之月的酷烈炎夏,燠熱粘裹在人和畜的身上,蜈蚣、毒蛇、蠍子、壁虎和蟾蜍等駭人的毒物在天地間肆虐,連老鼠、蒼蠅、蚊子也乘勢猖獗。一些村人熱得受不住,紛紛來到村東頭那眼水井沿上,將一桶冰涼的水打上來,咕嘟咕嘟灌下幾瓢,涼意從肚皮開始在全身蔓延開去,一股又一股汗液從身上呼啦啦溢位來,頓覺周身舒泰;也有人吸了寒邪,自此生下病根兒,終生難除;甚至有極個別人喝過井水後,沒有抵住寒氣的侵襲,幾天或十幾天後一命嗚呼了。

在這樣的夜晚裡,男人們通常帶一領蓑衣,鋪在大溝邊的砂土路上,一絲不掛地或坐或躺,期待著從溝面掠來一絲兒帶著腥甜氣息的微風,風來了,男人們便叫喚著“啊呀,啊呀,真恣啊真恣,恣死咧——”男人們除了要在這裡渴慕一點兒微風的吹拂,還為了在勞作後的無聊中尋求一些熱鬧,年紀輕的豎著一雙雙耳朵,求知般地傾聽著年長者講古。

“……後生們,你們可別忘了,咱夢家灣的先人們,兄弟幾個拉家帶口的,為了找一塊適合過日子的風水寶地,可是整整走了七年零七七四十九天哩,才走到了咱這地界。咱祖先兄弟幾個裡,老三是懂得一些風水的,來到咱這地界時,一看,不得了啊,這地界算得上是丘陵地上的一塊小平原,地勢稍微帶有坐北朝南之勢,要是拉遠了看,有點兒像是個小小的聚寶盆哩。老祖先們便不走了,在這裡栽下樹苗種下莊稼,紮下了根兒,一代又一代傳下來,才有了咱們。別看咱莊子現在這麼大,可全村的人說來說去是一條根兒上的人哩。”

“莊東南墳園邊上的那棵神樹,就是老祖先們栽下的吧?”有後生問,他說的是那棵千歲靈柏,夢家灣的標誌之一。

“是哩,當然是哩。”老者頷首道。

“聽俺爺爺說,那棵神樹有七、八百歲了呢。”一個十四、五歲的生瓜蛋子說。

馬上有另一老者斥道:“什麼七、八百歲,上千歲、幾千歲了哩。那可不是一般的樹,多少年前就有神靈附了體,保佑著咱夢家灣人哩,要不怎麼叫千歲靈柏呢?咱夢家灣的來歷可是長著哩。你們別以為咱的老祖先們是吃不起飯的叫花子,他們的老爹是在京城裡做大官的,屬皇親國戚,只因想當皇帝犯了謀反之罪,才被處死,他的兒子們為了活命才出逃到咱這地界,把原來的姓氏,改成了咱現今的‘夢’字。想想,他們可不像是做了一場夢?”

“說不定,咱老祖先的老父親是王爺呢。”

“興許是國舅爺。”

……話題便越扯越遠了。

扯著扯著,有時會扯到女人身上,許多的黃段子和著口水從男人們的嘴裡噴出來,一些少年人的“性啟蒙”,便在聆聽著這樣的話題的過程中靜悄悄地完成了,由男孩蛻變成了男人。

女人們在夜晚大多是不出門的,待在家裡,為男人恪守著渾身汗垢的身體,同時恪守著她們的貞節;也有膽子大的一些女人,敢於潛出家門,但至多是聚在待頭巷尾,半敞胸懷,搖一把蒲扇,既扇風又打蚊子,嘈嘈切切地嚼著他人的舌根。

不時有狗咬狗的聲音響起,也不時有兒童哭鬧的聲音響起。

但這一個夜晚,卻並沒有人講古和聽古。村上來了一個小得不能再小的戲班子,說起來就是一家四口,老中小三代人,近六十歲的老男人操一把吱吱嘎嘎的墜子,三十多歲的兒子兒媳演唱各種角色,六、七歲的小小子像個道具似的任爹孃擺弄過來又擺弄過去。大熱的天,卻出來吃開口飯,讓夢家灣人很是不解。但夢家灣是講究禮義的村莊,沒有誰會追根問底,這年月,吃口飯不容易哩。好客的夢家灣人不僅在大白天當他們一家一戶上門討要時給他們提供吃物,眼看天黑了,還留下了他們,一家四人便在村東南離千歲靈柏不遠處與村人們一起乘涼,還拉開場子唱起戲來,咿咿呀呀帶著哭腔的柳琴唱腔便在夜空裡盪漾,村上很多的男女老少聚在這裡,竟至於忘記了炎熱,感情隨著一家四人的表演而喜怒哀樂起來。

對唱至酣處,起風了,遠處還響起沉悶的雷聲。若是以往在大溝邊乘涼遇上這種情景,村人們便會收拾蓑衣各回各家。

然而這一回,好多村人們卻陷在一出苦情戲的劇情裡不願脫身出來,他們簇擁著唱戲的一家老小四口人離開千歲靈柏,到了村上的小學堂那幾間較為軒敞且封閉的屋子裡,讓唱了一半的苦情戲續演下去。

不知何時,微風變成了狂風,狂風挾裹著雨點砸落到地面上,雷聲隆隆,閃電如無數把長長的變形的利劍一次次地將黑暗的夜空撕裂。

唱戲和聽戲的人們雖略有分心,但仍竭力讓自己沉浸在戲中。

風在繼續,雨在繼續,雷電在繼續,戲,也在繼續……

以後,村人們才覺得,這一切都有些詭異。

就在一層又一層的詭異中,一個孩子將籠罩著夢家灣的詭異推向高潮。

夢守仁家一片忙碌同時也一片恐怖。夢守仁除了讓大女兒夢向花在灶房裡不停地燒開水,還把其餘的兒女們全趕到了家中的西屋裡。雖然大兒子夢向財及二女兒夢向苗已經成年,三女兒四女兒也已長成了半大姑娘,只有五女兒和二兒子還少不更事,特別是二兒子只有六歲,但既然會巫術的接生婆算出他家今夜有血光之災,他還是不想讓那血光之災的陰影纏上兒女們。

接生婆在夢家灣是個不可或缺的老女人,據說她小時候不太聽父母的話,裹腳時會偷偷把纏腳的裹布拉松,致使一雙腳沒有像別的女人那樣扭曲成三寸金蓮,人們便叫她“大腳女”。大腳女只有小名沒有大名,嫁到夢家灣後便隨了夫姓,叫個“夢張氏”。似乎從一雙大腳開始,她就開始了她與別的同代女人不同的一輩子。她不僅能用一雙大腳像男人那樣風快地走路,還不知是師從別人還是無師自通,她在一場傷寒後就神神叨叨起來,說自己是神婆下凡來到人世專門拯救一些人的性命的。所以在夢家灣,村人們便尊稱她“夢張婆”,也有人將她簡稱“夢婆”,不明所以的人還誤將她跟那個在閻王殿裡的奈何橋上專給即將來到人世間的靈魂們喝迷魂湯的孟婆聯絡到一塊兒。夢張婆跟她的男人一起過了十幾年,男人撒手離去時,她也沒有開懷生育為男人誕下一男半女,但是她卻為夢家灣接生下了一茬茬活鮮鮮的生命。除此之外,夢張婆還懂得一些奇奇怪怪的法術,誰家丟了東西,她能占卜出方位;有時候,她還會頭戴一圈花兒來到莊上那盤棄之不用的大碾盤邊圍著碾盤跳大神,誰也聽不清她在唱什麼唸叨什麼。雖然莊上人會響應上級的“破四舊”“砸爛牛鬼蛇神”的什麼運動,但是莊人視夢張婆如同神明,明裡暗裡地護著她,她便一直一個人無病無災地活得很是健康,沒有受到什麼衝擊。

床上的中年農婦撕心裂肺地叫著,那叫聲像極了被捆綁住四蹄待宰的老母豬。劇痛逼得她在床上不管不顧地打起滾兒來,可是劇痛還在加劇,她竟一躍而起站起身片刻,而後又撲下身子抱住鼓脹欲裂的肚皮嗷嗷大喊大罵:“你個孽種喲,你要把俺折騰死啊?!”

夢張婆神情仍是鎮定自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