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翌日清晨,公雞打鳴時,天還未亮,沈遇便早早地起了身。

穿好衣裳下了床,擔心把還在熟睡的衡哥兒給吵醒,他特意放輕腳步從裡間走了出去。

走到廚房,提起爐上的水壺,壺裡的水還殘存著餘溫,有用柳枝沾上青鹽,放入口中,齁鹹的味道讓他瞬間清醒過來,免不得又在心中懷念了一番現代牙膏的方便之處。

洗漱過後,燃起爐灶中的火,熬上一鍋粟米粥,在等粥熬好的時候,在上面放上蒸屜,順帶熱上幾個饅頭,蒸上兩個雞蛋,最後從廚房外的缸裡撈出一碟酸菜,今日的早飯就算是準備好了。

忙活得差不多,沈遇出門看了眼外面的天色,估摸著時間應當還很寬裕,便去把豎在牆角的掃帚拿了過來,開始清掃院中的積雪,許是下了大半夜的緣故,積雪已有厚厚一層,若是直接踩進去,能直接蓋過腳面。

院子不大,但耐不住他的身體素質實在太差,掃上一會兒,就要停下來歇上一會兒,等好不容易掃完整個院子,額頭上都沁出了一層細密的汗珠,抬頭一看,天邊已經泛起了魚肚白,微微天光透出雲層,朦朦曙光,柔和溫暖。

喘了口氣,沈遇剛放下掃帚,準備去叫其他人起床時,身後忽然傳來一道“吱呀”聲,他轉身看過去,只見一道眼熟的身影從門縫中擠了出來,又迅速把門關上。

四目相對,沈遇溫和地笑了笑,“垣哥兒起了?廚房有溫水,去洗漱吧。”

說罷,便轉身回了正房。

屋內,衡哥兒還賴在暖和的被子裡不肯起來,任憑他怎麼叫,都紋絲不動。

“不起是吧?”

沈遇嘖了一聲,直接上前把自己的手蓋在了小孩兒的臉上,剛掃完雪的手,冰涼的不是一絲半點兒,瞬間就把小孩兒給凍清醒了,發出一聲哀怨的慘叫。

“別叫了。”沈遇把衣服丟給他,一邊疊被子,一邊道:“等會兒吃了早飯,還得去族學呢,可別磨磨蹭蹭了,昨夜下了雪,路上可不好走,今個兒得早些出門。”

見實在坳不過,衡哥兒認命地嘆了口氣,拿起衣服開始往身上穿。

等他穿好,又被推去洗漱。

等他們都洗漱好,熱騰騰的早飯也上了桌。

婉寧一幅睡眼惺忪的模樣,魂遊天外地走到飯桌旁坐下,逐漸被飯菜的香味喚醒。

第一次見到沈遇做飯的時候,她還被嚇了一大跳,她長這麼大,除了廚子,從來沒見過在家裡做飯的男子,那頓飯吃的她是忐忑不已。

不過,許是習慣成自然,大半個月下來,家裡的每頓飯都是沈遇做的,她已經能從開始的膽戰心驚到如今的泰然自若甚至習以為常了。

不光是她,衡哥兒適應得更快。

沈遇這副身體不好,胃口也不大,只吃了半碗就飽了,反倒是兩個孩子和婉寧吃了不少,都說半大小子,吃窮老子,老話果然說得不錯。

但婉寧吃了三碗……

也很正常,畢竟力氣大的人需要的能量也多。

沈遇沉默了片刻,很快就說服了自己。

“阿爹,我吃好了。”

衡哥兒呼嚕呼嚕喝完粥,放下碗,忽然出聲打斷了他的思緒。

沈遇“嗯”了一聲,“那就去收拾書袋,我送你跟垣哥兒兩個去族學。”

衡哥兒嘆了口氣,“好吧。”

……

一大兩小很快出了門,還沒往外走兩步,就迎面碰上了正哼哧哼哧掃雪的方圓。

“老方,早啊。”

方圓扶著腰站直,撥出一團白氣,“又是你送倆孩子去上學啊?”

沈遇點點頭,“時候不早了,那我們就先走了。”

“去吧去吧。”

從家裡到族學的路不算遠,但一路上無人清掃的積雪卻成了不大不小的阻礙,等好不容易走到,三人的鞋也差不多溼透了。

沈遇把拿了一路的包袱遞給江垣,叮囑道:“這裡面裝了兩雙新鞋,是我前幾天託李大娘給你們做的,等你們進去就換上,彆著涼了。”

之所以交給江垣,則是因為他年長衡哥兒三歲,性子也穩妥些。

江垣聞言就愣住了,剛要說什麼,身後忽然傳來一道譏諷的聲音。

“我還當你當真改了性子,沒想到做事還是這般上不得檯面。”

沈遇轉頭看去,“族兄何出此言?”

對方著一身青色直綴,頭戴書生巾,一副標準讀書人的模樣,面上神情卻刻薄得緊,他哂笑一聲,“聽說你好端端的鋪子不開了,要改成賣豆腐的,你自個兒成日在家裡洗衣做飯帶孩子……”

話沒說完,就被沈遇打斷,平靜地道:“難不成族兄以為,洗衣做飯帶孩子是什麼上不得檯面的事?”

“族兄身為秀才,飽讀詩書,應當不會不知,《禮記》有云:古之慾明明德於天下者,先治其國;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欲齊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誠其意;欲誠其意者,先致其知。”[注1]

“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道理,應當不用我說吧?”

他這一番話,不僅把沈廉說得面色難看,還讓身邊的兩個孩子也不約而同地吃了一驚。

衡哥兒純粹是被震驚的,他怎麼都沒想到,自家阿爹不僅能給自己講書上的文章,還能跟沈家善的秀才爹理論,真是太不得了了!

江垣面上雖然沒表現出什麼來,但微微瞪大的眼睛卻將他內心的驚訝表露無遺。

他今年十歲,比衡哥兒大三歲,再加上自幼聰慧,早在五歲多的時候就已開蒙,到如今,已讀過不少書,《禮記》也包含在內,自然知道沈遇方才說出的那一段是否正確。

但正是因為一字不錯,才更讓他震驚。

在他的認知當中,自己這個繼父,應當是個不學無術,一事無成的敗家子才對啊。

可對方若當真是這樣的人,又怎能將書上的內容倒背如流?

江垣聰明的小腦瓜,頭一次有些暈暈乎乎的,想不通,怎麼都想不通。

另一邊,沈廉沒有呆愣太久,很快就怒氣衝衝地斥道:“一派胡言!”

“你才讀過幾天書,就如此胡言亂語,聖賢書哪裡容得你如此曲解!”

許是沈遇用書上的話回應他這件事,戳到了他這個自詡正經讀書人的肺管子,氣得面色鐵青,卻還要勉力維持著秀才公的風度,只好咬咬牙,恨聲道:“不要以為認得兩個字,就算是讀書人了,我警告你,莫要在外面丟人現眼,讓沈氏蒙羞!”

他話音落下,衡哥兒差點兒氣炸,剛想衝上去吵架,肩膀就被一雙溫和有力的手按了下去。

這番話對沈遇半點兒殺傷力都沒有,手底下按住蠢蠢欲動的小孩兒,面上仍舊笑眯眯的,“我本就沒讀過幾本書,也不是什麼讀書的料,讓族兄見笑了。”

沈廉聞言,以為他服軟了,哼了一聲,正要繼續長篇大論地訓斥,卻聽見對方再次開了口。

沈遇笑笑,“不過好在我家這兩個孩子,在讀書上還算有幾分天分,我也不求別的,只要能把他們培養成材,將來能考上個秀才舉人進士什麼的,我就知足了。”

他這話直接把沈廉給說得愣住了,半晌後才嗤笑一聲,不以為然之意溢於言表。

只當他是在異想天開,白日發夢。

孰不知沈遇半點開玩笑的意思都沒有,畢竟他穿的這本書,名叫《春風意》,本就是一本男主科舉文,男主此刻就站在他身邊,正是還處於幼年期的江垣。

書中所寫內容,就是江垣是如何從讀書識字到科舉入仕,如何在得到皇帝賞識之後,為家人沉冤昭雪,又是如何在宦海之中沉浮多年,最終成為一代權臣,於危難之際匡扶社稷的故事。

沒錯,江垣並不是江婉寧的孩子,而是她兄長的孩子,是她的侄子。

江父出身平陰大族,人品正直,才學出眾,是昌泰元年的探花郎,後為一方知府,卻因意外被捲入一場陰謀之中,對方拉攏不成,便起了暗害之心,假借山賊名義,將滿府之人盡數滅門,唯有當日去懷石寺遊玩小住的婉寧與江垣二人僥倖逃脫。

想到這裡,忽然另一道聲音傳來,打斷了他的思緒。

“怎麼都在這兒站著不進去?”

看清來人模樣,幾人皆正色幾分,就連沈廉都把面上的倨傲收了收,恭敬地道了聲:“裴先生。”

沈遇亦是如此,剛抬起頭,卻在裴先生身後看到一張熟悉的面孔。

“阿姐?”

沈柔娘手中牽著自家兒子,聞言也只是淡淡地“嗯”了一聲,完全沒有姐弟相見應當有的熱絡,反而比對待陌生人更冷淡幾分。

他們倆之間的相處狀況,其他人早就見怪不怪,就連裴先生也沒表現出什麼,同沈廉說了幾句話,就引著他們進門。

沈遇因還要去一趟賭坊,便先行告辭。

他走後,江垣難得地起了好奇之心,與衡哥兒綴在一行人的最後面,小聲問他:“那個是你姑姑?”

“嗯。”

衡哥兒下意識撇撇嘴,“不用管她,跟我家一點兒都不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