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寶曆二年

玄都觀裡桃千樹,盡是劉郎去後栽。

——唐,劉禹錫,《元和十年自朗州至京戲贈看花諸君子》(815年)

白樂天鋪開一張宣紙,摳除了幾綹草皮,鎮了一角,說道,就寫一首三年前給夢得公的贈詩吧——《醉贈劉二十八使君》。說著,便筆走龍蛇,一揮而就。

待李義山把墨塊收進匣子,白樂天說,小李,讀來聽聽。

李義山對著白樂天詩作深深一揖,誦讀道:

《醉贈劉二十八使君》

為我引杯添酒飲,與君把箸擊盤歌。

詩稱國手徒為爾,命壓人頭不奈何。

舉眼風光長寂寞,滿朝官職獨蹉跎。

亦知合被才名折,二十三年折太多。

白居易,寶曆二年(826年)作。

李義山吟誦完,白樂天說,寶曆二年冬,某離任蘇州刺史返回洛陽,經過揚州時,正好遇上劉公夢得,他從和州(安徽和縣)刺史任上解職回京,某大喜過望,自從他被貶外放後,某與他已經二十三年沒見了。當晚,某與他來到揚州瘦西湖二十四橋,在明月中的一艘畫舫裡歡慶重逢。吾等把杯子舉了又舉,濁酒添了又添,拿筷子敲著盤子打起節拍,高聲唱著彼此的詩。夢得公作詩,那是人人稱道的國手,然而都是徒勞,命運總是壓人一頭,叫人無可奈何。抬眼看到的同僚都滿面風光,而他只有長久的寂寞,滿朝都有他能勝任的官職,卻仍舊要在地方上獨自蹉跎。某深知,人的命運會被才華和名聲折損,但是像他這樣,一折就是二十三年,也未免折損得太多了……

李義山說,家父在世時,曾對小子講過些大唐舊事,說是順宗永貞元年(805年),翰林學士王叔文、上柱國王伾叔侄,聯手夢得公、子厚公(柳宗元,字子厚)等八位朝臣,大舉改革朝政,破除積弊,罷免了占星、射覆等冗官數十人,貶去了貪汙虐民的京兆尹,又罷“宮市”,禁止宦官採買,約束五坊(雕坊、鶻坊、鷹坊、鷂坊和狗坊),不許欺凌百姓,諸多新政,大快人心。可惜順宗沉痾難起,在宦官的逼迫下,不得不禪位了,新政僅行一百四十餘日,成為國之憾事。

白樂天說,令尊好說教,這就是“永貞革新”。話說順宗禪位憲宗後,王叔文、王伾二人當即被驅趕,不久後分別被殺和病逝,夢得公、子厚公等八位均被貶為司馬,子厚公被貶為永州(湖南永州)司馬,夢得公被貶為朗州(湖南常德)司馬。某與夢得公同歲,永貞元年,都是虛年三十有四,某時任秘書省校書郎,每天沉沒在故紙堆中校勘典籍,而夢得公已經在做青史留名的大事了,他是吾等士人的楷模,也是某心目中的英雄。革新期間,某無意查校舊書,每日只抄錄新出的政令,掛在某租賃的陋室裡,日夜揣摩,因政令切中肯綮而歎賞,為執政勇敢果斷而擊節。看到京兆尹被下放,某覺得大事要成了,聽到要派範宣武將軍接收禁軍,覺得這就是對腐朽的最後一擊了。回想起來,某還是太天真了,確實是“小才難大用,典校在秘書。”那宦官首領劉貞亮小人而無忌憚,密令禁軍不交權,並且擁立了憲宗,革新戛然而止,夢得公等革新派被貶謫。同時,在本朝也開了兩個惡例,一是官員不問民所疾苦而先結朋黨,二是新天子不用舊人。憲宗不用夢得公,穆宗也不用夢得公,敬宗還是不用夢得公,二十三年過去了,直至寶曆二年冬,江王即位,也就是當今聖上,夢得公方得天子想起,奉調回京,某得以與他在揚州相遇。離別的時候,吾等還是中年,還有希望,就像杜子美(杜甫,字子美)所言,“茅屋還堪賦,桃源自可尋。”再見的時候,吾等已經人到晚年,只有嘆息了,就像曹子建(曹植,字子建)所賦,“年在桑榆間,影響(影子和聲音)不能追。”——來來來,小李,繼續飲茶。

白樂天拉起李義山的手,回到茶几坐定,又為李義山續了杯。李義山道謝,然後說,白公,說起寶曆二年冬,小子在玉陽山上聽公主說起過一件山海軼事,也不知真假……

白樂天說,啊哈,說來聽聽。

李義山說,寶曆二年冬,來自大食國(阿拉伯帝國)的一眾瓷器商人,從大唐一次買了七萬件瓷器,這批瓷器來自長沙窯(湖南長沙)、越窯(浙江紹興、寧波)、邢窯(河北邢臺)和鞏縣窯(河南鞏義),商人們大量採買,窯場倉庫為之一空。商人們用“大食縫合船”將瓷器裝運出海,船名“黑石”。這黑石號從明州港(寧波)張帆起程,行到南海以南,到達爪哇國(印度尼西亞)勿里洞島海域,不幸觸礁沉沒,貨物和商人都滅失了。窯場是大唐賦稅的重要出處,這一眾大食國商人葬身海底,來年自然就不會來了,朝廷的收入也因此一度減損。

白樂天聽完說,確有此事。那日與夢得公在揚州宴飲,也說到了黑石號,夢得公是見過大陣勢的,他說,不妨事,一艘船沉入海底,一千帆側畔揚起,一棵樹病倒森林,萬株木前頭爭春。

李義山說,劉公由此得句“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

白樂天說,是的。當時夢得公便說,老白,夢得想到和詩了。然後他便寫下了《酬樂天揚州初逢席上見贈》:

巴山楚水淒涼地,二十三年棄置身。

懷舊空吟聞笛賦,到鄉翻似爛柯人。

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

今日聽君歌一曲,暫憑杯酒長精神。

說到這裡,宣紙上的詩墨跡已幹。白樂天將紙捲起,拿紅繩拴了,遞給李義山,隨口問道,小李,修道之餘,可有作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