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太原伎

令狐殼士說,正是。長安百姓苦於宮市,原本只有長安人和讀書人知道,《賣炭翁》一出,天下人就都知道了。相信就算再過一千年,人們仍然會為賣炭翁的艱辛付諸同情,會為宮使的豪奪感到憤慨。——說遠了。當時主持宴會的李公見吾等都氣壞了,便說,不說這些糟心的事了,諸位,將進酒,杯莫停,掌書記,再起個頭兒。很快酒至半酣,李公說,歐陽甲二來吾太原採風,敢不獻上最新的歌謠?李公話音剛落,侍從在堂下鋪上一張紅線地毯,毯子兩側各擺下四張胡床,八位樂工紛紛就位,立刻鼓樂大作,樂工一邊演奏一邊歌唱,唱的正是《幷州歌》。

士(汲桑)為將軍何可羞!

六月重茵(兩層褥子)披豹裘,不識寒暑斷人頭。

雄兒田蘭為報仇,中夜斬首謝幷州(河東)……

令狐殼士邊說邊哼唱起來。

令狐子直對李義山說,《幷州歌》唱的是河東健兒田蘭怒斬匪軍首領汲桑的故事,故事發生在西晉末年,汲桑原本是放牧軍馬的小頭領,屬於晉朝的一介軍士,他勾結胡人造反,自封大將軍,性格殘忍古怪,一度攻佔鄴城,殺死了新蔡王司馬騰。而那田蘭本是依附於司馬騰乞活的流民,他是一位英雄,在一個冬日的午夜,他砍下了汲桑的人頭,整個河東為之轟然,仕女奔走相告,當時便有了這首《幷州歌》,軍士們非常喜歡這首歌,便成了河東的軍歌。

李義山問,所以軍中樂營慣常以此曲開場?

令狐殼士說,正是。《幷州歌》歌詠再三,最後一遍是直接吼出來的,在場的人也都跟著一起嘶喊起來,雄兒田蘭為報仇,中夜斬首謝幷州。而後驟然鼓歇聲收,像是手起刀落,身首異處,世界安靜了。歐陽行周看到這詩酒雅宴,瞬間鬧出十萬兵樞的聲勢來,一時間驚駭未定,就在他恍惚之間,太原伎李倩已經抱著琵琶站到了紅線地毯正中央,笑語盈盈地看著他,李倩那日一改過往胡服扮相,身著荷色襦裙,半臂薄妝,清絕如芙蓉出水,她與歐陽行周對視甚久,然後低頭轉軸撥絃,一錯手便是日暮蒼涼景象,只聽李倩唱道:

蕭條登古臺,回首黃金屋。

落葉不歸林,高陵(曹操墓)永為谷。

妝容徒自麗,舞態閱誰目。

惆悵繐帷(靈帳)空,歌聲苦於哭。

君不見,鄴中萬事非昔時,古人何在今人悲。

曲子前所未聞,席上的筷子都停了下來。詞中的五律正是歐陽行周的《銅雀妓》,末尾的詠歎出自本朝劉隨州(劉長卿)的《銅雀臺》。李倩歌吟再三,歐陽行周的眼淚掉到了酒杯裡。李倩唱完,侍女抱走琵琶,遞上酒壺。李倩執壺上堂,把歐陽行周的酒杯倒滿,又自斟一杯,說道,小女子不才,斗膽獻唱歐陽甲二《銅雀妓》詩,恐有辱詩名,還請恕罪,自罰一杯。歐陽行周立身說,說哪裡話,你把某都唱哭了……眾人聽罷,哈哈大笑。歐陽行周不以為意,繼續說道,沒想到某的詩已經在太原傳唱,拋磚於劉隨州句前愧不敢當,樂伎空守金屋,仕子懷才不遇,確實是因為萬事非昔,盛世不再啊,姑娘聯句奇妙,別開生面,真是才藝雙絕,某敬姑娘一杯。二人對飲,李公笑道,歐陽甲二這是碰到了知音啊!為歐陽甲二介紹一下,這位姑娘是河東教坊第一部李倩。歐陽行周再拜,李倩從袖中取出錦帕一方,贈予歐陽行周說,陳拾遺(陳子昂)登臺,獨愴然而涕下,杜工部(杜甫)春望,感時花濺淚,人總會有那麼一刻,突然淚流滿面,李倩今贈歐陽君錦帕一方,願以妾夢之微馨,拭君淚於滿襟。(千秋一拭淚,夢覺有微馨。唐,杜甫,《奉酬薛十二丈判官見贈》)歐陽行周連忙接了過來,卻不捨得用來擦眼淚,直接袖藏了。齊考叔起鬨說,歐陽,快開啟錦帕,看看裡面有沒有夾帶……吾等都笑了,酒宴一時間無比地歡樂。當晚歐陽行周留宿河東大營,由李倩陪侍,二人便定了情,有了生死之約。

李義山說,孟公詩曰:有客西北逐,驅馬次太原。太原有佳人,神豔照行雲。座上轉橫波,流光注夫君。夫君意盪漾,即日相交歡。定情非一詞,結念誓青山。生死不變易,中誠無間言。——聽公方才所敘,才知道當時的情境。

令狐殼士說,只可惜二人身份有別,歐陽行周是待仕的進士,李倩是軍營的樂伎,軍門戒備森嚴,他們晚上無法相見,白天也不便相見,歐陽行周本是為入幕而來,忙著與鄭公、嚴公等人交遊賦詩,希望得到他們的舉薦,他與鄭公登臨了汾河上游的樓閣,寫了有關江湖秋思的詩,他與鄭公、嚴公一起登太原龍興寺閣野望,寫了有關淡泊名利的詩,吾等都很喜歡他,整個河東幕府因為他的到來而詩興大發,李倩那裡堆積著編排不完的新詩,二人都在河東府,卻聚少離多,不能相守。李公有意召歐陽行周入幕,沒想到軍中的將領齊齊反對,原本他們對李倩求之不得,現在卻說歐陽行周沉迷女色,李公也只好作罷。中秋節後,歐陽行周不得不啟程回京參加吏部銓選了,銓選十月開試,一直到次年三月。

離別那日,某和齊考叔長亭相送,李倩揹著箱籠出現了,她要歐陽行周帶她一起走。歐陽行周十分為難,他說,十目所視,不可不畏,待郎到了長安再派人來迎接你,明年的上元節(正月十五),郎與你就一起在長安看花燈了。李倩不說話,只是哭,牽著歐陽行周的衣袖不放手。二人相持了很久,圍觀的人越來越多,齊考叔勸解說,李倩,你先平靜下來,好好想一想,你是在籍的樂伎,歐陽現在帶你走,那不成了攜伎潛逃了嗎?歐陽怕是從此功名難求了,還要為人所不齒。今日你且放他去取官,歐陽是個忠厚人,言而有信,他會派人來接你的,某是他的同年,某可以為他作保……李倩不為所動,齊考叔又說,某還可以為你做媒,回頭某幫你向李公求一紙公文,除了你的樂籍,還你一個自由身,李公向來有成人之美,只要某呈文,他多半會同意的。到那時候,有主官之命,有媒妁之言,有郎君之邀,你看可好?李倩這才聽了勸,放下了歐陽行周的衣袖,謝過了齊考叔,跟歐陽行周說,說好了,明年上元夜,郎攜妾長安看花燈,郎路上要是孤寂,就給妾寫封書信吧,寫首詩也好……就這樣,吾等送走了歐陽行周。後面的事情,孟幾道比較明瞭,那些年他在戶部任職,與歐陽行周有交遊。不知道他怎麼跟你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