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陽,西梁皇宮。

火光沖天中,禁軍步步逼近,宮人們鼠竄而逃。

一個身穿平凡宮裝的女人,提著裙裾,赤著腳,發了瘋一般逆流而上,朝火光中心的顯陽宮飛奔而去。

她的左右宮侍本犧牲了性命與她偷龍轉鳳,盼她逃出宮城,以期東山再起。

莫喚雲。

雲帝,大梁唯一的女帝,卻在最關鍵的一刻不顧一切地跑回了皇宮。

耀然火海,傾頹宮殿,無數宮人哭喊著、奔逃著。

她們壓根沒有認出,這個披頭赤面,滿臉淚痕往火光裡面衝的女人,是以往那個高高在上、殘暴不仁的帝王。

顯陽宮就在眼前了……這是西梁皇后所居住的宮殿。

濃煙遍佈,莫喚雲悶頭闖了進去。

“啾啾,啾啾……”小黃鶯動人的歌唱著,縱然殿外已人間地獄,殿內祥和依舊。

彷彿那個人的世界,從來都遠在紅塵孤老之外。

緊接著,她瞄見了那個人的衣角,黃昏色的深衣,她嘴唇發乾得緊,忘了自己要說什麼。

目光一點點往上移。

玉殿之上,男人修長地立於金絲鳥架旁,嘴角微掀,笑容若蓮花的輕綻。

那一刻,她的天地都亮了。

就像讓她下一秒立馬引頸就戮,也甘之如飴。

莫喚雲知道,男人是看不到她的,一條錦帛,覆蓋住了他那雙清絕眉眼。

即便如此,她還是侷促難安,就像個十來歲的小姑娘,面對自己苦苦苛求的心上人一般。

雲帝不年輕了,三十好幾的年齡,因常年保養,看起來只有二十餘歲。

胸脯飽滿、腰肢纖細、纖合度,是個不折不扣的美人兒。

可與眼前比她小了快十歲的男人在一起,她還是自卑的。

別人從來不曾知曉,她為她身上的每一寸肌膚都付出了多少,只為能與那個人看起來多般配一點。

也只為了那個人能看一眼,哪怕只看她一眼。

可惜,他寧願毒瞎了自己那雙燦若星河的眼睛,也不要再看到她。

“如卿。”她握緊了拳頭,亦步亦趨地走上前去,“周滿帶兵攻過來了,我帶你逃吧。”

男人彷彿沒聽到一般,手指微動,撫摸著指頭向他歪過小腦袋的小黃鶯。

莫喚雲再也看不下去了,她急速地奔了過去,企圖去拉住那男人,此時若他還不能放下成見,他們都逃不出去。

“哐當!”就在她上前的那一刻,潛藏在宮殿兩側的叛軍魚貫而出,一根鐵戟重重將莫喚雲刺倒。

“狗皇帝,抓到狗皇帝了!”

“周將軍說得沒錯,狗皇帝果然最在意她男人。”

“哈哈哈哈哈,真是噁心,聽說她把哀帝殺了,就是想給這個男人騰位置呢。結果人家看都不想看她一眼,寧願弄瞎自己的眼睛!”

“這禍國殃民的男禍水,聽說他年輕時候,還能與清河王齊名呢,現在……委身於狗皇帝,連男人的尊嚴都沒有了。”

叛軍的話語盤桓頭頂,莫喚雲血紅了眼睛,不顧鐵戟穿透了她手掌的疼痛,狠狠朝說謝如卿壞話計程車兵腿部咬去。

“啊!!!”這聲音不是叛軍發出的,而是莫喚雲。

叛軍在她得逞之前,幾根長矛分別插入了她的四肢,將她定在地上。

血窟窿咕隆咕隆地流著鮮血,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叛軍本來就拿瞎眼男人當誘餌,誘捕了雲帝之後,自然也給男人銬上了沉重惡臭的枷鎖。

“別傷害這隻黃鶯,就這樣帶著它和我一起上路吧。”男人泠然的聲音,猶如淙淙流水。

沒有害怕,沒有恐懼,只剩下一往無前的坦然。

它跟我一樣,早已遺忘了飛翔的本能。

“如卿……如卿……你要去哪裡?”雲帝莫喚雲見叛軍押解著男人往外走,驚惶而絕望地喊著這個名字。

可惜男人頭也不回。

“他要去哪裡,告訴朕,你們要把他帶到哪裡去?!”莫喚雲怒視叛軍,依稀帝王氣勢。

一個最為叛逆計程車兵一腳踩向她的手指,“你男人呀,他跟我們說,就算是死,也絕不跟你死一塊呢!”

莫喚雲已經感覺不到疼痛了,她最大程度地轉過頭,死死地看著男人的背影,看著他的背影……直到一點點,消失在了火光中。

情亦不可近,恨亦不可及。

……

很多很多年前。

“謝……謝如卿?”在一次遊獵中,她墮了馬,滾到懸崖下面。

天色漸暗,山中狼嚎,她竟嚇得抹淚。

“嘖,想不到皇后殿下也有這一面。”少年都尉身騎白馬,從天而降。

他伸出了手,的嘴角咧起,露出可愛的小虎牙,像一抹驕傲的朝陽,“來,手給我,拉你上去。”

莫喚雲抬頭看著他,在一輪碩大的明月下,他的眼睛裡,盛著十三個州的烽火。

……

……

淙淙流水,一雙水泡遍佈的秀腳,上面擦傷、磨傷、跌傷的水泡與傷口不計其數,短時間內,怕是很難如正常人一般行走了。

明月輝抱臂,眼睛就直愣愣盯著那雙腳,氣得磨牙。

這丫絕對是故意的。

她就不信自己駕車的時候這丫就不能在後面嚎一聲,非要追著馬車跑了一個晚上,到最後,哆哆嗦嗦來到她面前來騙取同情心,裝、可、憐!

可是還能怎麼辦?

明月輝瞥見那雙不成片履的繡鞋嘆了一口氣,白生生的繡鞋都被血泡成了絳紅色,瞧著都……難受。

“跟著林侍衛,他一樣會把你送到揚州。”明月輝沒好氣地哼唧了一聲。

陳涼真蜷起身子,戳了戳腳上的水泡,眼睛望著那潺潺的流水,“不一樣。”

明月輝:“怎麼不一樣了?”

陳涼真低著小腦袋:“……”

明月輝不耐,三兩步走過去,心情不爽到了極點,“問你話呢,怎麼不一樣了?”

她花了這麼大的心思,就是想擺脫陳涼真,避免袁皇后本來的命運。

到頭來把自己弄成了孤家寡人不說,這個大麻煩還是甩不掉。

“不一樣啊!”陳涼真猛地轉過頭來,那雙眼睛,像盛了一掬河漢水,亮澄澄的,“這些日子,所有人都在變,大家都變得快不認識了。”

“只有殿下沒有變,只有殿下……涼真才可以相信了啊……”她本來還有點激動,說到最後的時候,委委屈屈地,偃了聲音。

也只有殿下,才願意為了涼真擋鞭子,也只有殿下,才在意涼真的性命。這句話陳涼真沒有說,是藏在她心底的秘密。

明月輝別過頭去,她見不得這種哭哭啼啼的婆娘,她更覺得陳涼真的言語很可笑。

明明她明月輝才是最自私自利的那一個。

……

……

“那就跟著吧。”

半響,明月輝冒出了這句話,頭也不回地上了馬車。

如果此刻拋下了陳涼真,失去行走能力的少女根本不能在野外存活。

明月輝告誡自己,不是她心軟,只是聽見那哭聲煩。

樹影漏下的光輝灑在了明月輝年輕而婉麗的容顏上,她扶了扶額頭,望見那天光雲影。

她想,如果陳涼真這一次敢像原遊戲那樣,對她來一套八連騙,她保準第一個把這小丫頭片子送去仙山賣豆乾。

如若陳涼真當真乖乖巧巧不出事,那……那就當給她的親兒子男主積德吧。

明月輝不知道,此時陳涼真正小小心心地、悄悄地回過頭注視著她。

天光散射在她的周圍,樹影婆娑裡,她淺石青的長裙熠熠生輝。

周圍鹿鳴呦呦,飛鳥乍驚,那一個淺石青的幽影,就這樣映在了陳涼真心裡。

……

“殿下殿下,您好厲害,居然認得路呢。”陳涼真的小腦袋從馬車上支出來,笑嘻嘻對明月輝撒嬌。

“哼……”明月輝輕嗤了一聲。

這裡跟華國地圖差不多,明月輝父親以前是國家地質隊的,耳濡目染之下,她練就了一身認路賊強打死不會錯的本領。

其實這本領在大多數時候起到的都是反作用。

比如非常不利於交男朋友。

這就跟她從小就獨立開瓶蓋一個道理。

直男們都喜歡陳涼真這樣的,力氣小、不認路,還喜歡撒嬌的純真小女生。

“殿下,您看這天……”陳涼真打斷了她的思路,擔憂地抬起了腦袋。

明月輝這才發覺,方才還晴空萬里,如今已幾朵濃重的烏雲已飄了過來。

為怕一路流民的騷擾,明月輝特意選了一條人煙稀少的道路。

這條路沿著潁水,怕是直到潁川中途的陽城才會有歇腳的地方了。

“若是打雷,咱們不能在樹林下走,得去找一塊空曠的地域。”明月輝一揮鞭子。

天色若潑墨,幾乎是一炷香的時間,便暗沉得可怕。

“滴答滴答滴答……”米粒大的雨點傾落下來,雨勢漸漸擴大,烏雲密佈,電閃雷鳴。

明月輝摸了摸棗色馬駒的腦袋,“乖乖,這個天真是苦了你了,先忍忍。”

樹林的邊緣容易落雷,她們還得往前繼續走。

“嗷!!!!”

猛地,一陣破空的長嘯傳來。

那聲音,震得人毛骨悚然。

“哪來的狗在叫?”明月輝故意安慰自己。

“殿下……是狼,是狼嗥啊……”陳涼真老實地打破了她的幻想。

明月輝想勒住馬駒,可惜已經來不及了——

樹林已走到盡頭,樹蔭紛紛褪去,露出野草蔓蔓的曠野。

視野盡頭,一棵枯枝屹立於茫茫的草野之中。

枯枝下繫了一匹醒目的白色駿馬,駿馬身畔不遠,明月輝隱隱可見一個人影。

風如拔山怒,雨如決河傾。

那人硬生生跪在萬千水草之間,仰望無情蒼天,發出令天地黯淡的怒號。

一聲氣凌九霄,一聲驚動風雲。

原來不是狼,是個比孤狼還要可怕的男人。

“殿下,這人……”陳涼真渾身都在發抖,這聲音威壓太過,令人心生恐懼,“好像很痛苦的樣子。”

明月輝皺了皺眉,痛苦沒看出來,唱大戲倒是看出來了。

此人一看不是瘋子,就是狂人,著實太過危險了。

“咱們繞道吧,還是別打擾了。”明月輝悄悄說。

下一刻,她被陳涼真無助地拉住了衣袖。

“他倒了。”少女囁嚅。

果真,那男人嚎完一嗓子,直楞楞就倒了下去。

“咱們……要不去看看吧?”

衣袖又被可憐巴巴地拉了一拉,明月輝盯住那隻袖子,心中哀嚎,這妹子的同情心也太盛了吧……

兩人驅車緩緩靠近,在看到那男人身上鎧甲的那一刻,陳涼真瑟縮地鑽回了馬車廂裡。

明月輝心裡也明白了,這可能是個滿月軍,看這鎧甲的制式,甚至是個不小的將領。

“算了吧,殿下……”陳涼真怯懦地搖了搖頭。

她還是很識時務的,善良是建立在不傷害自己與他人的基礎上。

“咕嗚……”被系在枯枝旁的白馬可憐兮兮地叫了一聲,它俊美的毛髮被淋得貼緊了肌膚,甩一甩尾巴,銅鈴大眼失落地望著明月輝。

這馬是通人性的,明月輝突然想到,怕是它看出了她倆要棄他主人而去。

“當初是你拉我來的,多多少少算條命,怎麼能說放棄就放棄呢?”明月輝故意得有點大聲,果然,那匹馬眼底的光,一下子就點亮了。

她心裡有些觸動,於是跳下馬車,走近了男人。

“這位壯士,你……還好吧?”她蹲了下來,想要檢視身前男人的狀況。

一陣驚雷轟然。

“啊!!!!”陳涼真爆發出驚恐的尖叫。

她看到了,只在頃刻之間,一把匕首已經抵住了明月輝纖細的腰肢。

雨太大了,明月輝幾乎感受不到銳利刀鋒帶來的疼痛,同樣也看不清男人泥水交雜下的面目。

“壯士,我只是想救你,非是有害人的舉動。”她害怕雨聲蓋過她的聲音,遂提了聲氣,朗朗道。

她聽見那人沉重的呼吸聲。

“若是我有心害你,那你記住我的臉,就算是以後化了鬼,找我算賬也不遲!”

驚雷閃過,照亮了大半個天空。

男人甚至能看見她雪白如玉的脖頸上細細的經絡,她瘦弱不堪的身軀,她悠長的下顎線條,她灰翅般撲閃的睫毛。

這樣一個名門貴女,明明怕到要命,卻在此時此刻,有著搏命交涉的勇毅。

一聲低沉而自嘲的哂笑,匕首猝然跌落,隨之而去的,是男人那堅持在心頭的一口氣。

在男人兵敗如山倒般倒下去的那一刻,明月輝同樣也瞥見了男人的眼睛。

那雙眼睛,跟她在此見到的所有人都不同的迥異。

其一深灰,另一淺碧。

古人云,雙瞳異色,視為不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