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元帶著差役走進賭坊的時候,只覺得滿耳喧囂。

賭坊到處都是人,昏昏暗暗日夜不分,要想在這裡找人真是不容易。

不過,要找高小六很容易,在一片昏暗中閃閃發光的就是他。

“別吵別吵,這一把我肯定贏——”

高小六人幾乎撲在桌子上,一手抓著錢。

“我全壓大——”

但手沒能落下去,人也被揪了起來。

就這一耽擱,對面的骰子開了,高小六眼睛看著,瞪圓,發出一聲尖叫。

“大,是大,我贏了。”他喊。

旁邊的賭徒們發出鬨笑“六爺,您還沒下注呢。”

高小六這才回過神,看著自己被抓住拉高的手,眼睛都紅了:“哪個孫子——”

他轉頭看到一張陰沉沉的臉,官袍,配刀,以及身後簇擁的差役。

“張元?”他喊道,也不稱呼張大叔了,又是急又是氣跳腳,“你幹什麼,你害我輸錢了。”

張元說:“你壓下去,就不是你贏了,你是有名的逢賭必輸,跟我沒關係。”

高小六捂著胸口氣得喘不上氣:“胡說八道,我也贏過幾次的。”再看張元,忽的想到什麼,“你來.....?我會仙樓又死人了?”

會仙樓一個秀才吊死的事已經人盡皆知,賭徒們也不例外,圍著的賭徒們聽到了,頓喧譁。

“又死了?”

“高小六你又要發財了!”

“高小六你最近手氣好,是不是因為你家酒樓死人?”

張元伸手將高小六一扯,瘦瘦高高輕輕飄飄的高小六哎哎呀叫著被拽出來,押進管事準備好的房間,隔絕了這片喧囂。

“少跟我插科打諢。”張元沉著臉說,手一抬,抖開一張紙,“見過這個人嗎?”

紙上畫著一個人像。

高小六湊上前,仔細地看。

他看得那樣認真,一個差役忍不住催問:“見過嗎?”

高小六抬手示意不要打擾自己,繼續端詳,皺眉,凝思,若有所思點頭,又搖頭。

這認真的樣子,讓張元都不打擾他,直到高小六這幅樣子實在是沒完沒了——

“你小子少給我裝腔作勢。”張元抓著他的肩頭,“到底見沒見過?”

高小六哎幼一聲掙扎:“我在仔細想呢,這麼多年贏了我錢的人,我都記著,沒有這個人,輸給我的,也就今天那幾個人,我還沒看清他們的臉,待我再分辨一下——”

這混小子,張元將他按定在原地,喝道:“高小六,誰讓你辨認賭徒,我是問你,在會仙樓見過這個人沒有!”

“張元!”高小六也喊起來,氣惱不已,“你看看我現在在哪裡?我一天天的在這裡,會仙樓有什麼人我哪裡知道!”

這倒也是,張元看了高小六一眼,再看賭坊的管事。

“六爺在我們這裡包了房。”管事忙說道,又訕訕一笑,“還入了股,算是半個東家。”

也算是錢多的沒地方花了,為了賭錢買了半個賭坊,然後在裡面輸錢,張元看著這高小六,都是京城裡長大的,高小六紈絝子弟的聲名他也是從小聽到大,但每一次跟著小子打交道都要無語一次。

“真不認識?”張元再問。

高小六問:“這是什麼人?是死在我們店的死者嗎?”說著一叉腰,“這分明是有人跟我們會仙樓有仇,天天跑這裡死,敗壞我們生意,我要去告官——”

張元將畫像一收:“告訴你爹去吧!還告官。”

說罷轉身就走,差役們呼啦啦跟隨。

身後高小六憤憤跟賭坊管事嘮叨著要去告官,認為有人看他手氣好,故意死在他店裡,跟他搗亂:“就是不想讓我贏錢。”

為了不讓你贏錢,有人特意尋死,也不至於.....賭坊管事扯著嘴角笑,也不好反駁,畢竟這也算是半個主家。

正聽高小六胡扯著,就見向門外走去的張元勐地轉過身,一個箭步衝回來。

管事和高小六都還沒反應過來,張元已經一個俯身掀起了高小六的衣袍——

高小六發出一聲尖叫“非禮啊——”

管事不知道是被尖叫嚇的一哆嗦,還是被張元的動作嚇的。

這這這難道真是非禮?

“你為什麼穿草鞋?”張元抓著高小六的衣袍,沒理會他的尖叫,指著他露出來的腿腳冷冷問。

管事低頭看,看到高小六金絲銀線褲,雲紋珍珠鑲邊襪,以及一雙,草鞋。

草鞋。

這種低賤窮困的人才穿的草鞋。

這個京城穿著金銀坐在金山銀山把錢不當錢的浪蕩子為什麼會穿草鞋。

張元看著高小六,再次問:“高小六,你為什麼穿草鞋?”

“我穿草鞋怎麼了?”高小六將腳抬起來,幾乎踢到張元鼻尖,“我爹一向教導我要勤儉持家,我穿草鞋表示孝心不行嗎?”

張元看著近在鼻尖的草鞋,伸手就抓下來,身形微微一僵,這草鞋——根本就不是草鞋。

昏昏室內光亮閃過,照出編草下金燦燦的脈絡,這外表是草,內裡卻是金絲!

這浪蕩子!一天到晚玩得什麼花樣!

張元站直身子,狠狠瞪了高小六一眼,將草鞋扔回去,轉身大步而去。

“看上小爺的鞋了?”高小六還在後邊大呼小叫,“小爺大方的很,別說鞋子了,這衣服也給你——”

他說著就脫衣服。

賭坊的管事忙攔著勸“六爺六爺,走了走了,人走了。”

張元已經離開了。

高小六呸了聲,指著門口罵:“什麼玩意!竟然非禮我!人真的真是麻煩!”

賭坊管事汗顏,這倒也不至於。

“六爺,這張元的確有毛病,最近到處抓穿草鞋的人。”他忙解釋,雖然他也在賭坊,但沒有與世隔絕,最新的訊息都知道。

高小六將草鞋用力在腳上踩了踩:“穿草鞋還有罪了,我就穿,我就穿,把我抓走啊。”

賭坊管事忍不住低頭看,心想,你穿的這個也不能叫草鞋了,叫金草鞋。

......

......

賭坊管事離開了,這間暗室恢復了安靜。

高小六靠坐在椅子上,腳放在桌桉上,草鞋晃動,昏昏燈下閃閃發亮。

他的神情沒有了憤憤,轉動著手裡的骰子:“先是抓穿草鞋的,此時又發現這個伶人,動作夠快啊。”

知客說:“這伶人是個新手,什麼都不懂,一路莽莽撞撞留下不少痕跡,當時殺人,如果不是咱們給遮掩,他早就被抓了,現在被發現也不奇怪。”

說到這裡微微皺眉。

“不過,霍蓮為什麼不自己動手?要指點這個張元來?”

“霍蓮。”高小六舌尖上滑過這兩個字,幾分寒意,“當然是為了打草驚蛇出,放餌釣我們。”

這麼多年在天子腳下,他們活的悄無聲息。

只要他們不出現,就沒有人能察覺到,但——

高小六將桌子踹了一腳。

“東墨那個鄉下人!”

那個無知的莽撞的伶人,竟然到京城來殺人,還大咧咧的要沾著死者的血寫下殺人者死——

他當時看到那場面,想要把這個伶人跟劉秀才一起勒死。

雖然他親自寫了認罪書,將劉秀才的死變得合規矩又隱秘,但他知道,這件事逃不過霍蓮的眼。

“他不自己動手,是知道我們警惕他,讓京兆府來以抓兇徒的名義辦桉,就能讓我們又緊張又放鬆警惕。”高小六說,將腳放下來,“緊張是因為暴露了行跡,放鬆是京兆府這些官差能湖弄過去,所以我們就敢做一些來引導掩蓋,而霍蓮,就在後邊盯著,我們只要一有更多的動作,他就能抓到我們。”

知客點點頭,看了眼一旁的方向:“那個伶人關好了,接下來我們也會謹言慎行。”

話音落,門外有輕輕的敲門聲,三長三短。

一個雜役裝扮的人輕輕推門進來。

“六爺。”他低聲說,“西墨,發了訊息。”

西墨又發訊息了?高小六微微皺眉,先前知客說過,前些日子,西墨來訊息問京城動向。

西墨應該不像東墨那個伶人一般粗莽無知,打聽了訊息,知道京城動向不對,會繼續裝死。

“又要問什麼?告訴他們,官府開始查穿草鞋的了,讓他們小心點。”高小六沒好氣說。

雜役沒有應聲是離開,而是神情有些古怪,說:“六爺,西墨不是來問訊息的,他們送來了分財賬,以及應訴令。”

一向波瀾不驚的知客臉上都浮現驚訝。

天下墨者有財相分,而墨者又以東西南北分家掌財,然後彙集到京城。

自小在天下墨者財物彙集之所長大,錢對高小六來說,都看吐了。

分賬冊更是經手無數。

當然,那是以前,這種分賬匯來也已經斷絕五年了。

當然,就算如此,一個西墨的分賬數額,對高小六來說,小到看不到眼裡。

錢不重要也不是關鍵,關鍵是,應訴令。

“接訴求,盡心竭力,分憂解難。”高小六念紙條上內容,手指一撮,紙條碎爛。

他看向知客。

“西墨是不是瘋了?”

“也不看看這什麼時候?”

“他們是不想活了?”

“不止他們自己不想活了,這還是要招呼大家一起去死嗎?”